第47章

  她发愁哪里能减少与长孙无忌直面遇上的可能性,许敬宗刚好雪中送炭。
  “家母唤我请六娘为一屏风作画,事成两筐青团,不知六娘可愿意?”
  正中李小六下怀:“愿意愿意!”
  许敬宗随即示意家仆抬来一架足有半间正厅那么大的屏风,卸下力时,李小六分明感觉到地面尘埃震了两震。
  “这般大?”她萌生了退堂鼓。
  “三筐。”
  “成交!”
  不为青团,只为长孙无忌不齿许敬宗为人,惟这位身边,能不用担心遇上仇家。
  ……
  李世民兴致盎然来寻她去吃廊下食,孰料于书房探问众人后,得到不约而同的回答:“我等亦不曾见六娘许多日了。”
  有古怪。
  抱存疑惑,他找寻一圈,却只于李小六房中睹见正在整理卧榻的瑗儿。
  无端联想到之前悲剧,恐又不打招呼跑去外地,猜疑之下,李世民与侍女询问小六去向。
  答曰去了杜先生家里做客。
  “是杜楚客杜郎君亲自过府相邀。”似忆及何事,瑗儿补充。
  却说晨起杜楚客上门延请,正为人际关系烦恼的李惜愿如遇救星,忙不迭抛下作屏风任务,屁颠颠随他去了。
  虽然与小伙伴相识已久,今次乃第一回 上杜府宅邸。
  杜家位于长安城东北宜仁坊的一片住宅区,临近春明门,距平康坊不远。
  李惜愿瞳目比划坊门远近,发出心里话:“你们去乐坊听琵琶岂不是很方便?”
  杜楚客义正辞严道:“我们有家风戒束,从不去那等风月之地,否则母亲会严厉惩罚。”
  “那你们平日会做甚么以娱己?”
  “读书。”
  李惜愿肃然起敬。
  踏入宅门,杜楚客引她穿过前厅,于房中坐定,仆役端来两盘果子,二人执棋下双陆。
  李小六玩得少,无多时落了下风,心里话憋着忍耐半晌,她不禁以怀疑目光视向他:“你不是说平日皆在读书么?”怎么连下棋也比不过。
  杜楚客抚着下颌思索,指腹移动棋子,在对面懊恼声中答:“天才,便是以最少的时间,获取最大的进步。”
  “嘁。”
  “嘘,我母亲来了。”瞟见院外有人踟近,如鼠见猫,杜楚客面上惊恐漫灌,慌忙收起双陆局往褥垫下藏,从旁书堆里掏出一卷,又塞给措手不及的李惜愿一部。
  “这位便是四郎的小客人?”端净素雅的中年妇人笑容和蔼,一面接过家仆递来茶壶,亲为李小六斟了盏热饮,一语宽了七上八下的心。
  早闻杜楚客的母亲郑氏出自名裔,教子严谨,他每提及必如临大敌,称“我才不干,否则我母亲非揍我不可”。
  不想今日一见,非但毫不可惧,反而令李小六亲切不已,当即立起鞠躬,扬起笑脸:“郑伯母好!”
  “方才你们在下双陆,缘何又弃了?”
  郑氏笑问神情如履薄冰的杜楚客,后者愈发紧张,幸而郑氏不以为怪,令他将埋在座下的双陆局重新铺开,热情招待小客人。
  “娘子,郎君回来了。”杜楚客心不在焉对弈,李惜愿瞅着他指尖打颤,不由纳罕,此时女婢来向静坐一旁观战的郑氏轻禀。
  俄而一阵足步踱来,是杜如晦的声音:“母亲。”
  察出屋中多出一人,望见灯烛下隐约一张轮廓,笑意若温润璞玉:“原来阿盈……六娘也在。”
  郑氏眉心微不可见地拢蹙,朝杜如晦视了眼。
  “你随我来。”
  杜如晦便扶她起身出屋。
  屋内气氛蓦然活跃,杜楚客挺直腰杆,嗓音亦情不自禁抬高:“适才是我让你,咱们这回重新算筹码。”
  “凭甚么?不许耍赖!”
  屋外,一道道欢语争执自花窗飘出,郑氏耳闻,缓慢侧目,瞥向身畔次子。
  “公主小字,你竟信口呼之,有违你素秉君子之礼。”深叹一息,她启唇开口。
  杜如晦低首:“儿口不择言,母亲教育得是。”
  郑氏朝前徐步,他亦沉默随行。
  “你自幼习书,矻矻不倦,六艺无所不精,族中长辈视你为京兆杜氏光耀,为母亦素以你为荣。”她稍停了顷,将杜如晦渐趋难看的面色收之眼底,愈发坚定内心猜测,“但孰般女子适合你,为母比你知晓得多。”
  郑氏字字如敲打:“活泼灵慧固然是其优点,为母亦欣赏其明媚性情,可若我杜家娶妇,此便成了缺点,我绝不喜爱。”
  杜如晦目里凝若冰霜,听她半含警告意味*语罢,喉头倏尔滑滚。
  半晌沉寂后,他拾回声调:“母亲言重了。”
  唇边苦涩:“一厢情愿而已,母亲何必迁怒他人。”
  郑氏怜悯地视着他。
  宅门外已有马夫来接,李惜愿瞅天色不早,帮忙收拾双陆棋子,快步走出门外,回首向小伙伴告别:“谢谢你的招待,今天玩得很尽兴!”
  她又转向前来相送的杜如晦:“谢谢小杜先生!”
  杜楚客依依不舍,只觉再找不着这般棋逢对手的双陆玩伴,殷切道:“下回小六记得再来我家做客!”
  李惜愿向他笑了一笑。
  “杜某送送阿盈。”杜如晦牵过她的马辔,李惜愿于是跟在他的身后。
  深长的巷道浸染沉璧暮色,柳枝探墙垂落,簇簇细叶拂过女孩肩头。
  “听闻你前段时日居于欧阳公家中受教,可还快乐?”杜如晦转首问她,李惜愿于柳叶缝隙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面容。
  他知自己不爱被问学业,他询问自己是否快乐。
  李惜愿点点头。
  “我有一个问题,想向小杜先生请教,你不要觉得太容易不回答。”杜如晦道自然不会,她便一股脑提问,“甚么是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又是甚么?分别是哪些人?”
  杜如晦微微笑了,语调耐心而温雅:“建安七子为东汉末年七位文学大家合称,而竹林七贤则为魏晋时七位名士,常饮酒纵歌,承继建安文学之觞,后人将之与当地竹林合称。”
  他一一告诉李惜愿分别是哪七位古人,她专注听着,还学会了两个新名词,“建安风骨”,与“魏晋风度”。
  “原来一颗星星不足以明亮黑夜。”她若有所悟,“惟有许多星星连缀成一片星空,才能烁眼夺目。”
  李惜愿小跑至他身前,杜如晦脚步放慢,她的一双瞳眸望住他,炯然似焰:“你们就是那些星辰!”
  “这其中能包含杜某,是阿盈对杜某的肯定。”他忽而想伸出手,抚向那张白得发亮的面颊,可掩在袖中的指尖屈伸数次,终未如愿。
  他只能希冀这条长街能再长一些,可到底还是行至了巷口。
  “小杜先生就送到此地罢。”
  失望仿若一阵落寞清风,悄自覆上山岗侵占心间,杜如晦勉力展笑,将辔头交还于她。
  “楚客盼阿盈日后再来。”他道。
  李惜愿却低下了头。
  “我不会再来了。”难过情绪尽管被女孩极力掩饰,仍能自那双藏不了任何心事的眸子里呼之欲出,“我能瞧出来,郑伯母并不喜欢我。”
  杜如晦怔愣,片刻后方欲解释,她却抬首露出笑容:“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不能让伯母喜欢我。不过我很喜欢伯母,请小杜先生代为转达。”
  第36章 第三十六话“她不会改的。”……
  屏风任务第十五日,许敬宗前来督工。
  “我才刚勾好线,还未上色……”李小六难为情地摸摸耳根,与他商量,“你再予我十日宽限,不,五日,五日后我一定完工!”
  分明是他有求于人,今次却似她亏欠自己。
  许敬宗将投往她身上的目光敛回,瞥向屏风,唇角倏尔上提:“六娘绘画师傅何许人也?”
  “阎立本阎老师。”李小六深恐自己画作未令他满意,从而玷污老师威名,连忙添上话茬,“阎老师虽然年轻,但画艺是一流,满朝无不赞誉。”
  “敬宗亦有所耳闻,名师出高徒,果然六娘亦技艺卓越,有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小六向来容易飘飘然,当即被许敬宗三言两语激起十足动力,动笔速度加倍。
  她全神贯注上色,许敬宗在旁静坐观摩,时而目帘稍掀,点评画上“此株杏花颇佳”,“家母定喜爱此粉桃”,给予情绪馈赠,李小六愈发任劳任怨,一上午未曾歇下暂憩。
  屋外有人踱近,她浑然无感,只闻许敬宗起身动静,以为是他欲指教哪处不当,立即抬起脑袋。
  李世民立于屏风前,面容无波,默声将屋内景象环视一遭后,眸中漫出不悦。
  而李小六顾不上过问他为何是这副表情,只因她瞥见了他身旁同样一言不发的长孙无忌。
  于是李世民发觉她面色陡然煞白,甚至发绿,像是看到世间最可惧的东西,半晌又惶惑地,机械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试图以睫羽的掀动驱散额间沁出的颗颗汗珠。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