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一,圣人固然有雄心壮志,可惜志大才疏。
  第二,杨玄感反叛失败后,又冒出瓦岗翟让、河北窦建德、江淮杜伏威等一干义军,如今四方风雨飘摇。
  第三,乃是李二郎最后宣布的讯息:李渊已接圣人诏谕,不久后便将携李二郎外任晋阳留守。
  李世民似不愿将沉闷的情绪早早渲染,有意待至末时刻方才告知诸友,眉目间虽含对将来之期许,亦不免蒙上离别的黯然。
  “须教列位得知,长兄一家远在河东,家父半月后即领公文启程,世民将随同前往。”李二郎道。
  隋之官制,官员外任郡守者,只允携一子同行,以防其拥兵自重,无所顾忌之意。
  李惜愿忙扯了扯他袖管:“那我也去么?”她因是女孩,故而不在此列。
  李世民低首望入她满溢期待的瞳眸,加深笑意:“你说呢?”
  李惜愿忙不迭点头。
  “倘使为兄偏不遂你意,你又当如何?”
  李惜愿不上他当,唇角慢慢勾出一个弧度,轻哼一声:“那我就把阿音强留下来,瞧瞧她是听你的,还是更愿意顺着我李小六。”
  “……”
  李二郎果哑然。
  众人不由作笑,俄而房玄龄掩口轻咳,道:“高侍郎日前亦告知玄龄,年后吏部铨选将下任命,玄龄与杜克明不日接诰赴任,也需与众郎君作别。”
  古来知己最是难逢,诸位面上无不浮出怅色,适才畅所欲言的热烈便逐渐消逝,月夜凭空覆上一笼薄雾。
  李惜愿见状,忙站出来调节气氛,眼瞳一眨不眨地盯视头顶那轮银盘,指道:“大家快瞧,好大的月。”
  见众人目光俱被圆月牵引,她装模作样地闭上眼,十指交叉握拳,搁于下颌:“我要对月许个愿。”
  李世民明白她的意图,随即将方才话题荡开,附声道:“小六有甚么愿望?”
  “我只想让大家皆失去一样东西。”
  “甚么?”众人异口同声,齐齐视她。
  “烦恼!”
  女孩笑容粲然,于元夕灯花下愈发明朗。
  李二郎轻轻笑:“那我也许个愿望。”
  “不必许了,我猜又是济世安民,治国平天下。”
  十个读书人里有八个这么想。
  “非也,你猜错了。”李世民拍她后脑揭晓谜底,“能一辈子傻乐也是本事,哥哥愿小六能做个一辈子傻乐的人。”
  李小六感动不已,随口揪住他身旁的长孙无忌询问:“那辅机哥哥也有愿望么?”
  “亦有。”他的唇畔衔了抹笑意,“望二郎得偿所愿,愿灿烂喜乐与你长此以往,长留在小六的心间。”
  好棒的愿望!
  .
  然而当李惜愿喜滋滋地归家后,腹中忽然作痛,须臾过去,唇边竟无端冒出许多红点,旁人瞧上去惊心触目。
  她捏着铜镜悲伤自照,正琢磨其中缘故,李二郎敲门前来问候,望见此景,不禁深表同情。
  忽然间有了灵感,遂提醒她:“你今日是否食了甚么忌口之物?”
  李惜愿脑际思索半晌,刹那如电光石火,记忆瞬间浮现。
  “是那两个火晶柿子——”
  掌心一拍,她懊恼道:“我忘了,我对柿子忌口,不能食的。”
  含泪将侍女端来的黑乎乎汤药咕嘟灌下,对着李世民爱莫能助的表情,李惜愿委屈:“淳风道长号称相术高超,怎连我不能食柿子也相不出来。”
  “这亦是予你一个教训。”李二郎揩去她唇角沾余的药渍,“他在告诫你,路边伸来的食物莫要随意接,哪怕是熟人也不可以。”
  第18章 第十八话“他们定争着说是我哥哥。”……
  全府为家主的外出赴任忙遍上下,李惜愿亦与瑗儿收拾自个儿的行装,闲时又恐李渊变卦拒绝允她同去,有意在李渊目光所及之处调弄素琴,院中对弈,装出大家淑女模样,将琴棋书画通展示毕了一轮。
  就连万氏亦惊诧于她的变化,与李渊说起时,不免面带欣慰:“这孩子长了一岁,是懂事了不少,听着连琴艺也精进了。”
  李渊抚须颔首,于屋外檐下遥观李小六端坐拨弦,举止俨然有几分闺秀仪态,双目视向万氏,语气感喟:“也是辛苦你教导之功,此前我竟不知阿盈能有这般文静时刻,待去了晋阳,还需劳烦你再行督促。”
  “夫君不知么,我早将阿盈视作亲女,母亲教诲女儿又有何辛劳之说。”
  与此同时,李二郎亦抱臂打量着庭中梅树下弹琴的李小六,和长孙知非对视了半晌,憋不住笑:“也是难为了小六,枉阿耶在朝堂沉浮半生,今朝竟还能被她这拙劣伎俩骗过。”
  李小六不理会他风言风语,将嘴一撇,偷眼觑向真正需要打动的目标。
  瞥见远处两人嘴角皆不约而同上扬,目的达成,指尖也拨得累了,她起身便甩下素琴,朝李渊夫妇二人奔去。
  “阿耶,阿娘,我已经练了一旬的琴了——”她满脸堆笑,谄媚求告,“能否允女儿……出去透一日的气?”
  李渊顿觉中计。
  “出去做甚?”他故意板脸。
  李小六胆怯地颤动睫羽,朝阿耶作出一副可怜相:“我就要走了,想与师友们道别,也不可以么?”
  李渊抚颌:“是该如此。”
  “去罢。”他大笔一挥放行,“莫忘了与虞秘监欧阳公表达感激意,你们师徒一场,亦是辛苦他们费心教导你。”
  请家仆门外备马,李惜愿兴冲冲出府,依次向两位师傅,忘年友,以及平辈之交们告别。
  众人无一不例外表达惜别之意,而虞欧二人除却不约而同退回李渊嘱咐她带上的补品,此外还各送了她一幅墨宝以示嘉勉。
  她将一怀礼物抱回家的途中,脑海中仍旧回荡着今日师傅们予她的临别寄语。
  「切记勤学苦练,不可有所偏废,你在晋阳有无荒怠,我日后一眼便知。」欧阳询拧起疏眉,严肃戒训。
  「你若有疑问,可写信求教老夫,毋要得过且过,老夫有问必答。」这是虞世南的温和教导。
  但李惜愿深知二位俱对自己满掬关怀,惟教育方式有所不同,于是各深行鞠躬,将脑袋埋至膝盖处,语气恋恋不舍:「小六全部记下了,定不敢教师傅失望。」
  「你若自甘疏懒,我又何来失望。」欧阳询道,「我自当从来便无你这个徒弟,省了浊我清名。」
  嘴硬心软。她暗自腹诽。
  李惜愿早摸清欧阳询脾气,直接将威胁置若罔闻,露齿咧笑:「我才不怕,怕只怕到时师傅为我骄傲也来不及。」
  「……何来如此厚颜之人。」欧阳询喉头一滚,尽力平缓胸腹。
  归家后李惜愿将师傅们退回的补品还予李渊,将原话如实转述:“老师说,他们身体康健,精神瞿烁,就不劳这等贵重之物滋补了。”
  与二人相交多年,李渊自是知晓友人性情,笑了一笑:“也罢,为父三日后即出发,你行装可俱打点毕了?”
  李惜愿点头:“早都准备好了。”
  “你二嫂嫂需稍后方能动身,你可先将她一部分行装随身捎上。”
  “为甚么?”李惜愿不解,说好的一块走的。
  李渊道:“听闻其外祖母昨夜殁了。”
  .
  长孙知非疲惫归府时,夜已入深。
  “今日有劳了二郎,早些睡罢。”她感激地向李世民微笑,眼底泛开乌青,苍白清容倏令他心生怜惜。
  鲜于氏独子远谪不得归,因而丧事惟有长孙兄妹俩持办,李二郎自是不忍心妻子劳苦,于是主动同赴高府协理了一整日。
  “你我之间何需多言,我年青力壮倒是不觉疲累,明日独我去便可,你自留在家中休养身体。”
  长孙知非牵动唇角欲拒绝,话音未出便被李二郎堵住:“咱们夫妻同命,一体同心,休再说无用话。”
  她不由扯了扯唇。
  房门忽有人轻敲,李二郎揭闩启扉,见李惜愿垂敛双眸,孤零零站在门外。
  兄妹俩心有灵犀,趁长孙知非未察,李二郎向李惜愿眨了眨双目示意,随即步出门:“我先去净房洗漱。”
  闻见门页阖上,李惜愿轻手轻脚踱至长孙知非所在榻旁,拖凳一屁股坐了下来。
  “近子时了,阿盈为何还不睡?”长孙知非柔声问。
  “我失眠了,睡不着。”李惜愿向她睁大澄澄圆眸,“所以我就四处转转,不可以么?”
  “为何不可以?”她笑了一笑,忽又低首,“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且老人家已享高寿,阿盈实则不必安慰我。”
  可女子眸角尚未干涸的泪痕尽被李惜愿收入眼中,她知晓年幼寄居舅家的长孙知非定与外祖母感情颇深,复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安慰。”
  摊开紧握成拳的掌心,她将手伸向长孙知非眼前:“我是来给你送件礼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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