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谢我什么?”陆允感到诧异,毕竟自己说的话没什么值得感谢。
“谢谢你告诉我,你的情绪感受,”月拂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其实贺祯有跟我提起过。”
“她说我对亲近的人太过残忍,”月拂的指腹搓着安全带的编织纹路,缓缓说:“自从爸爸去世之后,我不敢太依赖谁,也不敢把喜欢表达的太明显。”
“我虽然没有在完整的家庭长大,但我接受的教育赋予了我健壮的人格。我见过很多和美的家庭,很多优秀的父母,我在的场合,他们是不自在的,因为他们觉得我可怜。”
月拂非常讨厌可怜的形容,父母离婚可怜,母亲不爱可怜,父亲病逝可怜,好像她人生是用可怜堆起来的,她该扮演一个需要被人照顾的可怜角色。
学习成绩好,是老师眼里的可怜好孩子,是同学家长嘴里的‘人家无父无母的孩子都比你争气’的比较。
她的家庭好像成为一段灰色污点,优秀成为了别人眼里的争气。
——争气?争什么气?争谁的气?
当一个人有可怜的出身,又在同龄人中格外突出,就会成为凝视的焦点。目光会落在身上,像是扎进衣服的刺,找不到在哪又始终刺挠着皮肤。这种凝视从父母离婚开始,到大学才结束。
她选了众人意料之外的警校,班级群里对她的讨论成了明目张胆的窃窃私语。
月拂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不太合群的孩子,要不是有贺祯同级,她未必会走高考这条路,她高中在京州就读,父亲病逝后,她留在了京州,作为大伯父的孩子,进了一所还不错的学校,她学着像月照一样处理同学关系,有点笨拙,后面她放弃了,当个书呆子也很好。
在警校她度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融洽时光,同学来自山南海北,有热爱,有理想,可惜后来被x小组选中,不得不搬进独立宿舍接受不一样的训练,没人觉得她可怜,但她跟别的同学不一样。
长久以来,月拂不是处不好同学关系,同事关系,她只是不想与人发生太深的交集。她相处好的,也就那几个而已。几个也足够了。
奚禾的离开,对她造成很大的影响,奚禾是明灯,是可以依靠的强大领导,是工作上最包容她的人,她从没料想过那么伟大的人会先一步离她而去,奚禾在前方冲锋陷阵,月拂是她的盾,但是本该在前面的盾,被置于身后,自然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
从此她走在前面,也无人是她的盾。
奚禾是父亲病逝之后,第二个在自己面前离世的人,如果说父亲漫长的死亡教育,让她理解死亡是缓慢的钝痛的缓缓下滑的痛苦,奚禾的死则是一把尖锐锋利的出人意料的钢刀,直直插入她的心脏。
到现在月拂也还在怪奚禾,为什么当时要让她追出去,同时也在谴责自己,为什么要遵从命令,放任奚禾的生命就此流逝,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哪怕陪她说两句话...
直到月拂经历了王丽丽这次,直到她也背上了奚禾相同的责任感。
她用同样的处理方式让陆允离开,只不过,陆允是陆允,不是当年的自己。
“抱歉,我才发现我的处理方式,是我当初最讨厌的。”月拂对陆允说:“我很讨厌别人同情我,他们垂怜的目光只会把我放在低位,一个需要照顾呵护可以被欺辱的可怜人。”
“而我之所以不需要你,是我能处理好大部分事情,我习惯了,习惯独立处理好自己的难题,可是现在我们在谈恋爱,我们应该处于平等视角。”月拂转头看向陆允,“但是我没有,我没有把你放在和我齐平的角度。”
月拂说:“因为我喜欢你。”
“我会尽量让你规避可以避免的难题,我也不会让你对我的离开太难过。”月拂说到这里,想起自己被迫接受父亲给她安排好的一切。
“小拂,以后你和大伯父他们是一家人,要好好相处。”
“小拂,爸爸走了不要难过,是人都会死,没什么好难过的。”
“小拂,不要经常想我,做点你自己喜欢的事情。”
因为父亲生前交代过,她家的房子卖了,大伯父家,奶奶家,一张爸爸的照片都没有,她不喜欢,很不喜欢。
她长大了,却用同样的方式在对待陆允,好让人难过。
为什么人总是在不经意间长成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
她过早接触过死亡,工作后又过多的旁观过生死无常,她对自己的命运总是悲观的,就连信奉的及时行乐也是披着乐观主义皮囊的悲观。
悲观使她看淡了自己的生死,这种淡然表现为对自己的不在乎,却过分地在乎别人。
一模一样,和父亲一模一样,和奚禾一模一样。
她经历过的最讨厌的两种方式,映射成了此刻的自己,为了避免陆允伤心难过成为可怜人,她如法炮制,用自以为为她好的方式,用高高在上的眼光,垂怜陆允。
她用最讨厌的方式,伤害了她喜欢的人。
“对不起!”月拂的喉咙像是卡着石块,吞不下吐不出,沉重地酸楚着,“我伤害了你,我是很糟糕的伴侣,对不起!”
陆允不了解月拂的过去,对于突如其来的道歉,她只感受到月拂的伤心,陆允温柔地将月拂的长发撩至耳后,“你不需要道歉,你没有对不起我。月拂,我只是在向你表达我的感受。”
“我知道。”月拂微凉的手抓住陆允的手腕,她很感谢陆允,所以她说谢谢。
原来不喜欢可以说出来,她不喜欢爸爸对她的教育方式,她没说,她不喜欢被安排在身后的滋味,她没说。
她也说过的,只是对方听不见,听见了又欺骗她。
她不舒服,不喜欢,对方会告诉她这很正常,是你太敏感了。
——那是她的妈妈。
后来她不说了。
她花了很多年才敢慢慢表达自己的想法,她很喜欢陆允,因为她可以在陆允面前自由地表达,陆允会向她倾吐烦恼,这一点,自己做不到。
就在刚才,自己居然用让陆允反思自身的方式,来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太无耻了!
思及此,自责愧疚如雾气蒸腾向上,积蓄到高处转为愤懑不甘,最后只剩下无奈地凄苦自嘲。
月拂眼里有星光划过,划到嘴角成了一抹苦笑,她抓住陆允的手,把脸进了她的手掌。
滚烫的液体划过陆允的手心,紧接着是极力抑制不住的颤抖,陆允顿时慌了,“怎么了?是我说的哪句话让你伤心了?”
月拂只是摇头。
陆允心急如焚,月拂身体绷的很紧肯定拉到伤口了,会很疼。
“先坐好,好不好?”陆允试着让月拂放松下来,“你这样伤口会疼。”
月拂不动,只是一味将脸埋在陆允掌心哭泣,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压垮了她。
半小时后陆允抱着意识模糊的月拂冲了市一院急诊中心,医生过来询问陆允患者发病前的情况。
在车里月拂一直哭,陆允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断断续续地道歉,怎么哄也没用,哭到声音渐小,哭到失去意识昏在陆允怀里。
医生听过病人心率之后让护士先上呼吸机,床边安排上血气分析,医生一看手腕上的住院手环,先去让护士把月拂的病历调过来。
月拂呼吸困难的情况并没有在上了呼吸机后得到缓解,急诊大夫抓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大声说:“没事啊姑娘,你现在在医院,放轻松,放松...”
医生翻着月拂的病历,对陆允说:“排除疼痛引起的呼吸碱中毒,没有发热症状,没有肺部和中枢神经系统类疾病,我们先给她打一针镇定剂,问题不严重,单纯是情绪失控导致的呼吸碱中毒,以后要是遇到类似的情况,通过纸袋呼吸控制呼吸深度...”
陆允麻木地听着,目光锁在病床上,月拂的胸腔艰难起伏,窒息的感觉仿佛隔空传了过来,憋得陆允喘不上气。
她不知道月拂为什么崩溃,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复道歉。
月拂心里藏了太多,她宁愿道歉也不愿意透露过往。这种不愿告知过往的态度,被陆允认为是月拂不需要她。
镇定剂打下去之后,月拂的情况稍有缓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生命体征监控设备上各项指标也回归正常值,医生安排病人先回病房。
外科住院部值班的王医生过来接人,问陆允:“月拂几小时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呼吸碱中毒?”
“情绪失控导致的。”急诊医生替陆允回答,说:“焦虑或者恐慌吧。”
王医生更纳闷了,“不能吧,这姑娘情绪可稳定了,她住院这段时间,除了不太听话喜欢乱跑,护士都说她很乐观。”
“乐观就没有焦虑恐慌了?”急症医生和同事嘴了两句,说:“赶紧把人带回病房,这里闹哄哄的影响病人休息。”
月拂被带回病房,在镇定剂的作用下她睡得很沉,王医生为了保险起见让护士长在病房备上呼吸机,防患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