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在这样的孤寂中,她一点也没察觉到商刻羽的到来。
商刻羽剥了一个小橘子,递到她眼前。
纪颂书扭头看看商刻羽,微笑了一下,捏着橘子,往前方一伸,挡住太阳,做一个简单的日全食,然后,嗷呜一口把橘子吞了。
商刻羽又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橘子,剥好递*给她: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可能并不让人愉快,也不是happyending,你愿意听吗?
我愿意。纪颂书静静地凝视着她,你明明知道的。
天海一色间,商刻羽慢慢地开始讲述。
这个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我的祖母是一个严厉而古板的人,我母亲是她最小的一个女儿,她出生和成长的那段时间,正是家族的商业版图极速扩张的时期,家里的大人都在忙于各种各样的会议,出入各种庄重的场合,也就疏忽了对我母亲的管教,她从小向往自由、个性反叛。
她爱上了钢琴。
十六岁,她不顾祖母的阻拦,要跟从当时的一位钢琴大师学习,她得到了大师的认可,甚至开始在国际上崭露头角。但,因为一次比赛,她错过了祖母为她安排的课程和会议。等她回来,祖母大发雷霆,当时情况很混乱,她们起了争执,情绪都不好,然后,发生了意外,她的手受伤了,从此再没办法弹奏钢琴。
于是,她开始痛恨起自己的母亲,两个人针锋相对,彼此争斗。她故意扰乱会议、破坏商业谈判,以至于最后被软禁在房间里,祖母决定与她永生不见,送她去联姻。
对方是西西里岛的一个富商,她甚至从未见过那个人,于是,新婚前夜,她逃跑了。
她跟着一个男人辗转来到了国内,为了拿到永久居住的身份,她和他结了婚。
她决心背弃她的过去、她的家族、她的姓氏,所以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
商斓。
她婚后并不幸福,婚姻是苦难的温床,苦难是创作的来源。她写下了这首《致莉莉斯》,给她的女儿。
那为什么叫致莉莉斯?不应该叫致刻羽吗?纪颂书疑惑。
因为莉莉斯是我母亲的女儿,唯一的女儿。
纪颂书更糊涂了,那不就是你吗?
不、不是的。
她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莉莉斯。
但我不是莉莉斯。
她想要的莉莉斯,和她一样拥有美丽的眼睛,超凡的钢琴天赋,要成为全世界最闪耀最无与伦比的钢琴演奏家。
那并不是我,我不符合她对女儿的所有想象。她看不到我,只是始终追逐着、爱着莉莉斯,一个她幻想中的孩子。
纪颂书挽住她的手,认真地说:可是你的眼睛很漂亮,琴也弹得很好,我好喜欢你。
不,还不够,商刻羽有些痛苦地摇着头,我甚至没法演奏完整曲《致莉莉斯》。
纪颂书不解,乐谱上又不长刺,怎么会没法弹奏完曲子呢?给她示范的时候,商刻羽明明弹奏得流畅又优美。
为什么?她疑惑地问。
商刻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让她把手递给她。
纪颂书不明所以地伸出手,商刻羽用自己的手贴住她的手,两人掌心相对,五指相贴。
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我的手并不适合弹钢琴。商刻羽说。
你的手指很长呀,食指和中指都比我长。
不,你仔细看你的手,五指比较平均,尤其是小拇指,几乎快和无名指持平。你弹琴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可以很轻松地开到十度,但我不行。
《致莉莉斯》弹奏要求演奏者必须精准且完美地做到横跨十度的演奏。这是先天的缺陷,没有办法用任何技巧弥补。
我的母亲希望她的音乐被全世界听到,我却连奏响它都办不到。
纪颂书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哀哀地看着商刻羽。
太阳一寸一寸掉下去了,黑夜一步一步包围过来,她感受到商刻羽身上那种刻入灵魂的、让人感同身受的悲伤。
我想见见你母亲。她说。
商刻羽摇摇头,把脸埋进手心里,见不到了,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纪颂书心一颤,商刻羽的妈妈已经去世了吗?她闭上眼,为这个素未相识的女人哀悼,然后轻轻搂住商刻羽,凑过去蹭蹭她的脸颊。
那能让我看看她的照片吗?
商刻羽点头。
然后,她捧起了纪颂书的手,那只手上戴着两枚戒指,一枚是可恶的一亿五千万,还有一枚是一开始商刻羽送她的蓝宝石戒指。
商刻羽用一种神乎其技的技巧打开了蓝宝石戒指,里面藏着一张很小很小、泛了黄的照片,纪颂书从来没发现过。
这是我的母亲。
纪颂书眯着眼,努力看清照片上的人,当那人的模样显露在她眼中,她忽然感到神经一悚,一切、一切都串起来了。
商刻羽的母亲和商刻羽长得几乎如出一辙,但最特别的是,她有一双蓝宝石一般的眼睛。
难怪,商刻羽喜欢她的眼睛,难怪商刻羽会说她的眼睛真像她!
难怪姑妈让商刻羽不要在活人身上找寻鬼魂的相似性!
天哪,你把我当你妈妈!?纪颂书惊恐地瞪大眼睛,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不行的!真的不行!
商刻羽:
商刻羽: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幼稚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没有呀。纪颂书扁扁嘴。
你身上简直没有一点母亲的特质。
有的呀。纪颂书争辩道,她想让商刻羽稍微开心一点,所以故意说,我有广阔的胸怀。
商刻羽失笑,对她感到无可奈何。
两个人就这么并肩坐在沙滩上,共享世界尽头的落日,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几乎能听见那匆匆来到而缓缓离去的脚步声,越过棕榈树、踩过沙滩,走向海水深处。
纪颂书想,她或许永远会记得这个傍晚,被她欺骗、被她隐瞒的人掀开自己最隐秘的伤口给她看,让她感到赤/裸而无所遁形。
当最后一丝光线隐没在海平面下,黑夜完全吞噬天际,纪颂书在心里悄悄做了个决定。
她想在拜托艾德琳在演奏会上加一首曲目,《致莉莉斯》。
就当作一种哀悼,一种送别。在那之后,她要继续她未完成的坦白。
在岛上的这段时间,就像一场梦一样,像是从尘世偷来的一段时间。梦醒了,她也该回到现实了。她不可能瞒商刻羽一辈子。
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海潮一阵一阵涌来,银色的月亮自海底升起,柔柔的光辉笼罩彼此依偎的两个人。
望着同样的景色,商刻羽也在沉思着。她的思绪比纪颂书藏得更深。
她隐瞒了一些东西。
其实,不仅仅是那双蓝色的眼睛,纪颂书的脸,她也是记得的。
在她的记忆里,有那么一个人,在她最迷惘最困苦的时刻抱住了她。
过去,那张脸一直是模糊的。她的脑海里只是有着这么一个模糊的影子,如镜花水月,朦胧地浮在水面上,但见到纪颂书之后,那张脸骤然清晰了。
就是她。
绝对是她。
她见过这个女孩,尽管那一段记忆很模糊,但她无比确信、万分确信,她曾在很重要的时刻见过她。
那是足以改变她人生走向的时刻,那是命运笼罩她的时刻,那是此生唯有一次的时刻。
她站在那儿,给了她一个拥抱,还有几滴眼泪。
时至今日,她都无法忘却。
所以她回来了,为了找寻自己的事业,为了找寻曾被自己舍弃的母亲,为了找寻她。
现在,她找到了。
商刻羽看着月光下自己和纪颂书依偎着的影子,觉得幸福那么轻而易举,觉得一切唾手可得。
可突然,她想起一件事。她意识到有些不对。
如果女孩现在的脸是整容来的,那为什么她会在很久之前见过她?
难道说,她认错人了?商刻羽蹙紧了眉。
她轻声问身边的女孩: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我很眼熟?
没有回答。
有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是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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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一看,纪颂书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她把女孩的脑袋靠到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