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全府上下,都知道该巴结的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皇上,是刘荣,是那一大群乌泱泱的皇子和后妃,总归不是我。你也和他们一样,对不对?”
阿娇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她其实没生气,更也没法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灵犀一个大管家,过来收拾下人是很合理的事情,她犯不着。
因而,她不过是想耍小姐脾气,内心真正所求,连自己都难以剖析。
于是她又抬起手来,想要再抽一鞭子。
“小姐妄自菲薄了。”
楚服斟酌字句,缓缓开口。
“全府上下的人的都敬爱疼爱小姐。”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暖炉里炭火的比剥声响,缓慢地挠着耳朵。
最终,阿娇的手一软,扬起的最后一鞭吧嗒掉在了地上。
她做不了像刘嫖那样优秀的谋士,杀伐果断,纸醉金迷只为利益而活。
陈阿娇,胆小软弱,不过是个只懂娇蛮的软弱小姐罢了。
我大概再也拿不起鞭子了。她茫然地想。
那我还能干什么呢?她小声在心里问自己。
“最讨厌你说这些酸话了,你为什么不能像个真正的漠北来的人呢?为什么漠北的人来了,也要像那些穷酸书生一样,油嘴滑舌。”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那时候要哭,熟悉的无助感把她淹没,可这次她就像其他任性的孩子一样放声嚎哭,像是过年过节,讨不到灶糖吃的小孩。
她是个娇气的小姐,从小在江南水乡里,像是那里名贵的莲花一样,被静心呵护着养大。哪怕是北上到京城,也是
可阿娇年仅十四,见过的世面还远没有楚服一个奴婢多。
如果真要她自己做主,她却又恍惚不知自己要得到什么。
是阿娘说的,永远取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吗?是那些人宣扬的,她和刘荣青梅竹马的爱情吗?
最后,她期待中的温暖怀抱并没有如期而至。
楚服不知站在何处,语气温柔又无奈,声音像漠北的风一样卷着粗粝的黄沙,有些艰涩:“小姐,我不一样的……”
抽噎声没停。
阿娇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自己的身体里脱离出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自己,狠狠唾弃,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太没用了。
她糊涂异常,就在思考用左手还是右手抽自己一巴掌的时候,楚服居然把鞭子捡起来了,重新塞进她的手里,十分温柔地说:“我爱你。”
没有小姐,也没有奴婢。
阿娇想问为什么,可是嘴巴却又张不开。
楚服帮她把鞭子重新握紧,蹲下来和她满是泪水的眼睛对视,却没有再解释刚刚那句十分逾矩的话,声音很是平稳:“既然小姐喜欢,那我就多给小姐讲讲漠北,还有军营,还有……匈奴。小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那我就给小姐讲什么,给小姐奉上什么。”
阿娇后来有仔细琢磨过这句话。
其实是楚服得寸进尺,趁虚而入,把她十四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扒开一角,安安稳稳的人生里灌满了来自漠北的黄沙风,又装作无事发生。
魂魄在一瞬间重新归位,眼中凝聚的泪花终于绽开,从脸颊滑落。
“我想……要什么?”
可是你想要什么呢?
吕雉当政之后,汉朝的皇帝不会允许这世上再出现一个吕后。就算陈家的两位小侯爷,你要如何在这世上到找一处容身之所?
你想要的,到底是万寿无疆,还是纵横四海?到底是,到底是……
陈阿娇攥紧了手里阿娘送她的鞭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不,你什么都选不了,只能螳臂当车和命运抗衡。
“其实……楚服,我想你能建功立业,而不是在我闺房里磋磨一生。”
“那你呢?嗯?”楚服的手总算伸了出来,带有不容抗拒的力道,一点一点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难道你不想吗?刘荣并不适合做皇帝,您和长公主一样清楚,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陈阿娇为之一振,抬手自己把眼泪胡乱抹干了,注视着楚服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
她们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答案,马蹄铁。
“楚服,我喜欢你。”
阿娇总算破涕为笑。
她不知道楚服是否理解,这种喜欢究竟是哪种程度的剖白。
可楚服眼睛里没有半分受宠若惊,好像这就是她应得的一样。
傻子。
“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不能违抗母亲的命令,我也不能像两位哥哥一样继承侯位,我有时候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你可以的,阿娇,做你想做的。”楚服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声音坚决异常,“你要活的要灿烂、快乐,生生不息。”
“……嗯!”她坚定地点头。
*
“世人爱淡妆,官家小姐和后妃大多喜好施小朱*。女孩子家初试红妆,总是喜欢颜色艳丽的……”
“都说世事多艰,就连女人身上多半点鲜活颜色,也是原罪。”刘嫖摇摇头,“她是我刘嫖的亲生女儿,身上流着我给她的刘家血脉。不过是多用了两块胭脂罢了,不足为奇。”
她桌前摊着几封信件,全都是为了巴结陈家,推荐自己女儿入宫做秀女的,写的尽是些温良恭俭让。
刘嫖粗粗扫了几眼,只留下一封。其余的,全都拿起来,在蜡烛上尽数烧了。
逃过一劫的那一封只有草草几个字,大抵是夸耀自家闺女相貌出众,街坊邻里无不称奇。
她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指着桌上剩下那封信,笑道:“看吧,这都是些糊涂蛋子,没人知道那老皇帝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宝马香车美人。阿娇果然留着的是我的血,性格还是随我,一点便通。”
“过几日就让这聪明人带着他闺女来吧,打扮得漂亮些,我可看不惯那棺材妆。到了宫里什么样式的胭脂眉粉没有。”
灵犀应了一声,看着刘嫖涂的鲜红的蔻丹,还是犹豫着开口:“可,小姐现在不磨砺性格,将来离开了您的庇护,何处容身?如何自处?”
“因而我要她漂漂亮亮地做皇后!以后便是太后,以后就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怎么会有人约束她?”刘嫖冷笑道,“虽说推崇淡妆和节俭。你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见到哪个妃子真的喜好淡妆?不过都是人前装一下。”
"便是天生丽质,也少不了化些胭脂。刘姓的男人究竟喜欢什么,恐怕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我更清楚了。”
她烧净了信,便就着蜡烛暖黄的灯光,端详起自己的指甲来,语气又恢复了淡然:“下次这样的事便不要再提了,听得人烦闷……阿娇身边没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灵犀低眉顺眼,想到那满院子欢腾的丫头,只觉得头昏,含糊道:“小姐只是有些顽皮了。”
“嗯,”刘嫖点了点头,“对嘛,这个年纪的女孩,就是要顽皮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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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手帕
◎赏我的吗?◎
其实那天之后,阿娇又恢复了原先和楚服打打闹闹的日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了到处惹是生非、沾花惹草的二哥,后宅的日子清静又安宁。
只是他留下一封信,三日之后送到阿娇手中,只寥寥数语,写伴君如伴虎,未来难保永世长乐。若她愿意回江南来,两个哥哥就算没有侯位,养她一个小丫头也不是难事。
陈阿娇知道,这不过是哥哥宽慰她的话而已,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肯放她离开。
送她《太子知术数疏》的那位大学士已经告老还乡,阿娇先前见到的大学士们陆续不声不响离开,除了他一人,没人记得和她告别。
长公主府上不会缺了巴结的人,走了一批自然还有一批,像是开春后堂前的燕子。
院里娇气的花开过一轮,先生们就全换了新面孔。
只可惜这些人似乎越来越知道何为“巴结”,全都对诸子百家、黄老之学不屑一顾,更不可能同她谈论朝堂上的情况,于是讲着讲着,居然不约而同地,谈起三从四德来。
最甚一次,她誊抄在一张丝帕上的《郑风-风雨》夹在一卷书里,被一个白胡子老头发现了。
那丝帕的颜色是藕粉色的,一看便是闺房女孩的东西。
一手漂亮的好字,居然写着这种“楚人遗风”,简直是不学无术。那老头勃然大怒,居然对着她骂起来“淫词艳曲”“不堪入目”“骄奢淫逸”,说这世道不公,失德的女子不配为人妇、更不配做未来天子枕边人来。
阿娇从来没见到这样侮辱人的词汇,“娇横”的少女抓着毛笔,被骂的浑身颤栗。
这位白胡子老头是家中次子。哥哥家财万贯,好吃好喝供着他,努力了半辈子,最后才勉勉强强,靠着上下打点,混了个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