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感觉砸太早了,那殿顶上的金箔我还没撕,还有某些窗户上的金粉也没剥,许多殿宇的壁画也都没来得及拆呢……”
李来亨嘴角微微抽搐,真心诚意地说:“秦将军,可以了可以了,鞑子朝廷真的一个铜板都挤不出来了。”
天幕前,戚金沉默许久,蓦然一把抬手捂住脸:“之前怎么没发现我们将军还有这一面。”
这洗劫的干净程度,比流寇还流寇啊。
没看见人家李来亨都惊呆了吗。
张凤仪语气微弱地找了个理由:“咱们白杆兵是地方武装,自负盈亏,阿娘想方设法多赚点钱也是应该的吧......也就多了亿点点......”
二人对视一眼,均感心酸。
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平日养兵是不是太过奢侈,让秦良玉费心了,怎么能这么抠呢,好心疼!
……
下一站,本要立即前往海外郑家,半路上,李来亨却又想起一人。
“苍水先生大概还活着”,他猛地一击掌,“我们应该带他一起走。”
张煌言是郑成功从前的部属,一个文武双全的天才,北伐时曾独领一军,先锋直行,短短月余收复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战绩十分惊人。
他听闻郑成功的死讯,深感抗清无望,于是解散部众,隐居荒岛,被清廷时刻通缉。
此前,李来亨长居茅麓山,音讯并不畅通,并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刻,张煌言已经因为被叛徒出卖抓了起来,即将处死。
秦良玉欣然同意。
二人跨过传送门,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舟山荒岛,而是一间阴暗逼仄,四尺见方的囚室。
室内光线黑沉沉的,极度昏暗。
有一道人影身披镣铐与重重枷锁,被禁锢在最深处。
他看起来极度苍白消瘦,倦怠地阖着眼,衣上氤氲着斑驳血痕不时滴落,纤细垂落的腕底一片伤痕累累。
但即便在这样的强压之下,他的背脊依旧挺拔如山岳,仿佛在天幕将倾时屹立不倒,毅然决然背负起了一整个河川社稷的重量。
国士无双。
秦良玉的心头忽然浮现出这四个字。
张煌言被关押已有二十余日,来劝降者一波接一波,络绎不绝,都被他严辞拒绝。
但清廷还是没有放弃,派来了各种故旧,轮番上阵。
这是一件颇为有利可图的事,张煌言影响力之大,名震江南。
只要他一降,天下人的反抗之心就再也无法重燃,因为他们当中最顽强不屈的那个人,已经低头了。
此情此景,与当年元廷逼降文天祥的景象,何其相似。
这里是杭州钱塘府,虽然不是张煌言的出生地,却是他成长和起兵的地方,也即将成为埋骨之地。
室内虽一片晦暗,不见天日,他却知道,窗外就是西湖。
湖边山光水色,烟波浩渺,埋葬着两位他所敬仰的人。
于是,张煌言戴着镣铐,挥笔在壁上写诗,字迹淋漓,飞溅着斑斑血痕。
他写道:“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又这般落笔:“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祠一座无?”
岳王庙和于谦祠的旁边,数百载岁月之后,他也在此间长眠。
史书会为他的一生做出怎样的评价?他会像二位先贤一样流芳千秋吗?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对于张煌言来说,他已经战至生命的最后一息,死而后已,何须再顾忌后世声名。
万朝观众:“……”
于谦和岳飞的现状我们不清楚,但你这新坟怕是添不上了,一段全新的征途已经在你面前展开。
李来亨走过去,压低声音道:“苍水先生,是我!”
张煌言抬眸看去,明亮的天光在眸底翻作凌厉寒芒,待看到他,沉静的神色顿时一变,“这里危险,还不快走!”
“我来接先生出海”,李来亨上前一步,想斩去他的锁链,尝试了几次却不得其法。
“我看看”,秦良玉拿出便携包裹,招呼道,“张煌言的锁链速速进来!”
一道璀璨的华光飞过,张煌言身子一轻,枷锁尽去,面色惊异地站在原地。
“先生,是这样的”,李来亨赶忙伸手扶住他,解释道,“天幕直播暂时被我们屏蔽了,现在准备出海去吕宋……”
他三言两语,简短说清了事情的经过。
“竟有此事,未料上天开眼”,张煌言本以为河山沦丧已成定局,未料事情还有转机,闻言也觉振奋,斗志满满。
他全家都死在了乱兵之中,如今惟胜孑然一身,无牵无念,唯有向前路不断进发。
他道:“我倒是知道有一名战友还活着,河东君。”
河东君柳如是,曾嫁给钱谦益,那位以“水太凉”、“头皮痒”而知名的著名降官,投降满清老利索了。
但夫妻二人的作风却是截然不同,以致长期分居,形同决裂。
柳如是对鞑子极其厌憎,一直在资助联络抗清义军,并利用苏州等地的郑氏商行传递消息,为东南水师四方奔走。
因此深受景仰,被称作「女侠名姝」。
张煌言、郑成功都多次蒙她帮助,关系十分密切。
队伍越来越充实了,这是好事,秦良玉点点头:“走吧,我们去接柳女侠。”
【作者有话说】
关于柳如是,我觉得吧,她因为诗文书画的名气太大,导致大家只知道她是才女,谋略方面一直被低估了,可谓一桩憾事。
(类似的,其实很多知名的文人都有军事方面的才能,比如杜牧就精通兵法,萧纲甚至还年少掌兵,拓地千里,然而在后人的印象中,似乎就变成了纯粹的书生)。
好在,陈寅恪先生晚年写了一本《柳如是别传》,洋洋洒洒百万字,非常考据地从诗文中还原了柳如是的一生智计谋划————她真的,超!厉!害!
*
张苍水,仿佛一款明末白月光(。)
之前看完了他的《冰槎集》、《奇零草》,还有年谱,叹息不已,就觉得先生怎么这么才气横溢,又这么命途凄惨呢。
分享他的几首绝命词,真的每看一次,都觉得很震撼,掩卷叹息泪流(严格来说,是被捕后所写,不是真正临刑前所写。他被清廷抓捕之后,大江南北的人都赶过来想见一面,要他留一些诗词,史称“士民欲得睹公面为幸,赂守者络绎不绝,求翰墨者积几案如山“)
甲辰八月辞故里
义帜纵横二十年,岂知闰位在于阗。
桐江空系严光钓,震泽难回范蠡船。
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后来西湖张苍水祠堂的匾额就取了这四个字,叫做「碧血支天」)
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春史传。
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忆西湖
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
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祠一座无。
放歌(狱中题壁之作,我愿称之为绝唱)
吁嗟乎!
沧海扬尘兮日月盲,神州陆沉兮陵谷崩!
吁嗟乎!沧海扬尘兮日月盲,神州陆沉兮陵谷崩。
藐孤军之屹立兮,呼癸呼庚。
余悯此孑遗兮,遂息机而寝兵。
方壶圆峤兮,聊驾税以薶名。
神龙鱼腹兮,罹此豫且之罾。
余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
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维彼文山兮,亦羁絏于燕京,
黄冠故乡兮,非余心之所馨。
欲慷慨而自裁兮,既束缚而严更,
学谢公以绝粒兮,奈群喙之相并。
等鸿毛于一掷兮,何难谈笑而委形,
忆唐臣之啮齿兮,视鼎镬其犹冰。
念先人之践土兮,愧忠孝之无成。
翳嗣子于牢笼兮,痛宗祀之云倾。
已矣夫!荀琼谢玉兮,亦有时而凋零。
余之浩气兮,化为风霆;
余之精魂兮,变为日星。
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
夫何分孰为国祚兮,孰为家声。
歌以言志兮,肯浮慕兮箕子之贞?
若以拟乎正气兮,或无愧乎先生。
12
第12章
◎败家二世祖大赏,堡宗喜提第三!◎
苏州,我闻堂。
柳如是长发披散,面容平静地坐于窗前,一笔一画,写着自己的遗书。
凄凉昏黄的月影在天边浮沉,一抹冷凝的光辉洒落在纸上,将那些字迹照得历历分明。
因为国土已经沦陷,她不愿埋骨于敌人的土地,所以她写道:
死后将我悬棺入殓,于墓穴中,悬空挂铁索,再将棺木系于其上,切不可土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