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案子结案,谢胥需要进宫复命,或许还需要兑现贵人的承诺。
  可他灰头土脸,一身颓丧。
  双眸之中,还有彻夜未眠的血丝。无论他有多么不愿意,仍需要沐浴更衣。
  谢胥后背缓缓靠着浴桶,抬起手,打散了自己的头发。
  瞬间密密的头发丝从他耳后披了下来。他垂下脸,阴霾不定。
  在灯火的映照下,在他的后头皮里,隐隐约约能看到一道……若隐若现的疤痕。
  这个疤痕如此隐秘,平日头发遮起来,根本不可能被看见。
  第二百二十三章 再描述一下,那张脸
  院子里。谢胥沐浴完之后,重新换了一身官服,慢慢走了出来。
  郑九和冯十五都没有出现在谢胥的跟前,反倒是平常不怎么出现的楚十三来了。
  “指挥使,刚才门房来报,说张尚书的夫人来了。”
  明明还是那个指挥使,还是那张脸,但就是感觉,这整个人仿佛都不一样了。
  谢胥神情冷的如同上了一层霜,身上那本身像是温玉包裹的气质,已经没了,只剩下了玉的冰冷和生硬。
  说话间,张夫人已经进来了,迎面朝谢胥走过来,没有任何妆容的疲倦素面,眼角的皱纹都一清二楚。
  “今日来此,是为了领回我夫君的尸骨。”
  谢胥没有露出什么意外,案子一结,尸骨自然没有留着的必要。
  谢胥面无波澜道:“我这就派人,领夫人去验尸房。”
  没想到张夫人看了眼谢胥,忽然慢慢朝他又走了一步,声音轻缓道:“不急,我这还有件东西,要给谢指挥。”
  张夫人自衣袖之中,拿出了那块红艳的玉玦。
  谢胥眼睛接触到那一抹红色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眼底仿佛被刺痛。
  张夫人意味深长地说:“看谢指挥的装束,是要进宫,那想必应该需要带着这样东西。”
  没错,张夫人刚才在宫内面见贵人,根本没有拿出这块玉玦,因为吕嫣跟她说的是,把玉玦交给谢胥。
  “你、见到了吕嫣?”谢胥仿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夫人。
  张夫人倒是微微挑了一下眉,慢慢道:“那位姑娘,原来是叫吕嫣吗?”
  从头到尾,她甚至连吕嫣的姓名都没有问过。有些事,确实也不需要问。尤其是对张夫人这样的人,知道的太多是一种诅咒。
  “那位姑娘对我说,只要把那件事说出来,我就可以不必再怀着恐惧度过余生。”
  张夫人把吕嫣对她说的所有话都说给了贵人,她离开宫的那一刻,看着贵人的那副样子,仿佛真的所有恐惧都在那一刻转移了,转移给了本该承受这一切的贵人。
  张夫人现在心头一片轻松。
  “听闻南华寺烧了。”谢胥捏着玉玦,忽然盯着张夫人,“是在夫人走前、还是走后烧的?”
  这话问的,张夫人能回答才怪了。
  她无声地看着谢胥即使沐浴干净,眼底也仍旧铺满的红血丝。
  “那位姑娘还让我给谢指挥带一句话。”张夫人声音幽幽,“她说,这是她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话音落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万千把利剑,全都贯入了谢胥的胸膛。
  空气里好像连微风声都没了。
  “……我虽不知那位姑娘与谢指挥有什么渊源,不过,我认为那位姑娘,应当是怀着一片善意的。”
  她比那佛寺的每一尊佛像,都更像观音。
  善意。
  善意。
  人与人之间的各种情绪流淌,都是千言万语说不清楚,但是,你就是能感受到。
  在吕嫣出现在张夫人面前的那一瞬间,张夫人就选择相信了她,大抵就是因为这种善的感受。
  “照那位姑娘的安排,一切想必总不会出错。”
  不一定是最好的安排,但一定是最佳的选择。
  张夫人从谢胥面前离开了,她也是第一个从京畿衙门领回尸骨的亲属,而现今那停尸房里,还摆放着两具尸骨。
  谢胥站在院子里像是人桩一样足足站了不知道多久,郑九好几次想上前,却又克制住了。
  阻拦指挥使追出城,想必也成了他和指挥使之间的隔阂。
  一身红色官服,却任谁都能感受到谢胥身上的那股颓丧的死气。
  “你什么都安排好了……所以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玩物’?”
  谢胥眼圈里的红已经快要滴下来了,他看着掌心的玉玦,他算什么?是她吕姑娘play的一环吗?
  她在棋盘上把他这个棋子摆来摆去,安排一切命运,她吕姑娘,丢开他,就好像弹开手指上的灰一样。
  “指挥使……”郑九终于忍不住了,几步就来到谢胥的跟前。
  看到那块玉玦的时候,郑九就知道了吕姑娘的用心。
  或许是骗了你,但从未害过你。
  “吕姑娘真的、是……”郑九的眼前也好像堵了血丝,喉咙间塞了团棉花。
  谢胥却已经将玉玦紧紧攥入手心,仿佛要捏碎:“看来你们都很喜欢,被吕姑娘安排命运。”
  看到谢胥的双眼,郑九只觉心惊。
  大多数人在这世上不都是浑浑噩噩的生活,只求过好当下的日子,没有人想去打破眼前的安稳。
  因为打破,就意味着见血。死亡。
  “将你圈养在笼中,每日给食物,保障你活着,只要不打破笼子,就可以一直苟活着。”
  谢胥的双眼里,似乎带着讥讽。他说的这句话,就好像匕首一样剜进郑九的胸膛里。
  “你们都想要这样的笼子?”
  郑九第一次感受到一股死亡般的寒意和恐惧,他觉得眼前的指挥使十分陌生。
  究竟是谢胥一直是这样,还是他内心关着的某只猛兽终于撕破皮要出来了?
  “指挥使……”
  谢胥直接带着玉玦走了,留下冷汗岑岑的郑九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被风一吹骨头都像是冰冻住了。
  ——
  谢胥长驱直入后宫复命,一袭红官服像是唯一的火,却见到了半躺在榻上、一副残败可怕模样的贵人。
  “你来了。”
  贵人的这句话就像是没有感情说的,仿佛她的心思都不在谢胥要说的案子上。
  甚至这案子里还有什么漏洞,或者不完善的地方,贵人甚至听都没有听,她两眼放空,直勾勾地盯着寝宫的天花板,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妖魔鬼怪一样。
  “哀家记得,你从前跟哀家说,你一定要来京城、一定要去京畿衙门的目的。是为了找到一个人……或者说、一张脸?”充满着腐朽气味的话语,从贵人口中缓缓流出。
  谢胥跪在地上,眼瞳已经扩大了。
  贵人忽然从榻上、有些吃力地起来,她半撑起上半身,五指颤抖伸出去,曾经的青葱玉指已经老迈皱皮,像是枯头一样,“你再给哀家描述一下,那张脸?”
  第二百二十四章 无相女,无脸人
  谢胥从七岁起开始做这个梦,每逢惊醒他就要大口喘气,挣扎着想抓住梦中那张扭曲怪面。这世上真的有长成那般的脸吗?
  养父母替他买来了许多纸笔,希望他能把梦里的那张脸画出来,即便是尝试疏解心结也好。
  可是谢胥画了一张又一张,永远都画不出那张脸。
  他分明还能记得那张脸上,恒定的那双眼睛。那眼睛亮的像是两颗星子。
  你明明有如此丑陋的面,为何却有这样一双眼?!
  谢胥家里的画纸堆积成了山,可一点也没有缓解他的症状,他还是夜夜噩梦惊醒,醒来就抓着画纸开始画。
  一张,又一张,直到关心他的养父母去世了。
  谢胥在坟头给他们敬了香,并将所有的画在坟头烧成灰烬。
  然后他带着家中仅剩的一捆画纸,孑然一身来到了京师。
  ……
  “那张脸。”谢胥盯着贵人的眼睛,他从贵人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某种情绪。
  人一旦开始恐惧,就会散发出衰败的气息。
  现在的贵人,除去身上华贵的袍泽,跟一个弱者毫无二致。
  他知道贵人要他描述的是什么脸。
  谢胥的手不由得在膝盖紧握。
  “把你的遭遇,再给哀家说一次。哀家想听。”贵人犹如呓语一般,可枯瘦的手却强硬捏住谢胥胳膊不放,“你曾放弃荣华富贵都不要、也要找寻的那张脸……”
  “那张脸,”谢胥终于定定地开口,“不能称之为脸。”
  因为正常的脸上,拥有完整的五官。而那张脸、那张脸、空档的寝殿里就好像形成了回响——
  “那是——‘无相’。”
  无相,即无脸。
  无论多少次梦魇中回荡的,都是一张扭曲的怪面。有面,却根本无脸。
  在听到谢胥的话后,贵人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奇异的光泽,听说阴司恶鬼,便是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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