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云岫脸上已有崩溃之色,光是前两点已让他受不住。他想堵住耳朵不去听这些话,但阿倦就在他身体里,就是把两耳朵摘了,还是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对方说的每一个字。
  阿倦道:“三来嘛,左不过是‘警告’两字,他这次派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内侍来,还特意只寻到相对隐蔽的后门,是那小内侍不知庆顺郡王府的大门朝哪儿开么?呵呵……”他低低笑了一阵,笑得云岫背脊发寒发疼,如滚针板,才又道:“他是在警告你,这次姑且给彼此留几分颜面余地,若你此次不应,下回可就不会这么软和了。”
  云岫瑟瑟发抖,眼含惊惧,“若我不应,他会怎样?”
  “他会——”阿倦拖腔拉调地卖了会儿关子,随后嘻嘻一笑,“恐怕会让礼部颁发册封文书,然后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迎你进宫,你说真到了那会儿,谢瑜安脸上会是如何精彩绝伦的样子?”说罢哈哈大笑,简直魔音穿脑,不可理喻。
  云岫一时分辨不出他究竟玩笑意味居多还是将来确有其事,只觉得前途灰暗,无法可想。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自己又该如何?
  云岫越想越汗流浃背,几近到了毛骨屹然的程度,他牙关战战地问:“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阿倦笑得乐不可支,似乎是把云岫的苦恼当成了乐子,云岫终于也恼了,怒道:“你只管笑,等到了那时,我抹脖子一死,我走我的黄泉道,你自去寻个好宿主,咱们自此两不相干!”
  阿倦这才止了笑,“你威胁我?”
  云岫也清楚此刻说这样的话太过卑劣,也有迁怒之嫌,可他除了想到以死破局,再没别的法子了,他一边暗恨自己无用,一边寄希望于阿倦能救自己一救。
  原以为阿倦恼恨之下或叱骂或冷嘲,哪知对方突然沉默,再开口时似有千回百转的惆怅,只叹道:“云岫,你如此不长进教我如何能放心?”话里有话,仿佛有深意。
  云岫却没察觉到不对,只以为自己的懦弱不作为让他失望了。之前阿倦也不是没提醒过他不要万事都指望别人,靠天靠地靠别人,终归没有靠自己来得牢靠。虽然他明白这个道理,可每每遇上事,无法可解之时,总忍不住问问阿倦可有解决之道。
  阿倦就是自己的亲人、朋友、谋士,假若说得更为亲密些,有时云岫甚至觉得对方就是自己的头脑、灵魂,他俩互为半身,紧密联系。
  “好阿倦,求你了,快想想办法罢!”云岫边哭边道。
  阿倦最终也拿他没法子,只好认栽,“锦囊妙策没有,倒是有个馊主意,至于是否可取,你自行去琢磨。”
  云岫睫毛上还挂着泪,眼里因升起希望变得澄澈晶亮,“什么主意?快说来听听!”
  阿倦冷笑道:“还能是什么主意?哼!既然他喜欢你,你也对他有意,不如彼此遂了心愿,将那些个人言可畏、纲常伦理、羞耻愧悔全都丢在一旁,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见阿倦在那里咬文嚼字,引经据典地教唆自己只顾及时行乐,自私自利,哪管雨打风吹,他人死活,云岫骇得差点打翻了匣子,忙坚决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阿倦嗤笑数声,无话可说,只留云岫一人煎熬。云岫把匣子藏在箱笼最底下,因心里有事,遂不思饮食,晚膳只随意吃了两口就去探望谢瑜安,等人睡下后他才回到自个儿的院里擦洗了一通后倒头就睡。
  许是今日晨间赶路受了凉,加之惊惧过度,焦思苦虑,夜间竟发寒发热起了病势,到了第二日清晨连下地都不能了,若不是松萝见他迟迟不起身,进屋来探,还不知要到几时才会被人察觉。
  于是延医用药又是一番折腾,可他这是心病,盖因七情所致,吃了几日药都不见效,精神萎靡,四肢沉重,像灌了泥浆一般。
  谢瑜安得知后担忧不已,可他有伤在身无法行走,只得命仆从用春凳把自己抬到云岫床前,拉着手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云岫病中愈发敏感多思,见他待自己如此真挚不禁又滚下泪来,许多话想诉之于口就怕真说了出来不过是徒增对方烦恼,不利于养伤,也只能作罢。
  又过了几日,那老医官登门来复诊,谢瑜安便请他再去看看云岫。老医官诊过脉,又看了遍药方,未做添改,只叮嘱他放宽心静养就走了,如此只得继续吃药静养。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这日奉天帝要在宫里大宴宗室群臣。
  几日前,谢瑜安就得了宫里的信儿,要他携家眷赴宴。谢瑜安为此喜极而泣,他原以为经过杖责一事,自己已见恶于圣上,不想此次宫宴还有自己的份,可见陛下垂怜,还愿意给他机会。
  为此到了元宵节这天,谢瑜安不顾伤痛挣扎着下地,拼着伤口崩裂也要进宫去,又念及云岫风寒未愈,不好带入宫中,便索性没去知会他,只命人替自己换了郡王世子品制的吉服,戴上玉佩、香包等物掐着时辰要出门。
  刚换好衣裳,他就出了一身冷汗,待到坐进马车内,只觉得下半截身子火辣辣得疼,如同受了梳洗之刑,苦不堪言。
  谢瑜安算得上意志坚韧,饶是如此,仍是强撑着去赴宴,拖着伤势在千岁殿跪拜叩头,山呼万岁,又要与人虚与委蛇,强作欢笑,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恐再触怒龙颜。
  好在奉天帝仍和过去一样只露了个脸,略坐了坐就走了。
  见皇帝走了,宴会的高潮才姗姗来迟,一时推杯换盏,酒酣耳热,鸾歌凤舞,朱弦玉磬,谢瑜安尚未来得及舒口气,就被许多各怀心思的人围住了,觥筹交错间被灌下许多水酒,等酒阑宾散之时,他已醉得不轻,只因伤口疼得厉害,才没醉死过去。
  这场宫宴险些要了他半条命,等回府解衣一看,果然伤口崩裂,鲜血淋漓,只得让仆从替他重新上药包扎,中途又因精力耗尽,神困体乏,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忽见长史官站在床前正焦急地推他,“世子,宫里来人了。”
  第77章 亲耕
  谢瑜安大惊,忙穿衣下床,让长史官并小厮搀扶他出去瞧瞧。
  只见郡王府正门大开,一队内官捧了许多珍贵药材进来,说是陛下所赐。
  谢瑜安喜不自禁,以为是昨日千岁殿上奉天帝瞧出自己伤势未愈,又喜自己近来安分守己,有悔过之心,所以赐下药材,于是忙让长史官等人接了,又命人取了金银打点内宦,才千恩万谢地把人给送出了门去。
  午后,长史官过来把登记造册的单子拿给他看,也不知什么缘故,宫中赐下的各种药材对他的伤势并无大用,有些甚至不利于伤口收敛,谢瑜安见此又苦思冥想起来,忖度奉天帝究竟是何用意。后来见其中有几味御用丸药倒是对云岫有益,便让长史官收拾了些御赐的药材一并送了去。
  这真的是巧合么?自然不是。
  原来自初五那夜分别后,谢君棠也大病了一场,一直在凤池山皇庄养病,到上元佳节前夕才稍有好转,这才摆驾回宫。他不知云岫病了,以为命谢瑜安携家眷赴宴,云岫必定会来,他想趁此机会问问对方考虑得如何了。
  未料到却扑了个空。
  冯九功体察上意,立马让人去打听,很快从那老医官嘴里得知了原委。
  谢君棠知晓后,这才有了赐药一事。不同于上回让方玉悄没声息地去送玉如意,这回他让冯九功派人大张旗鼓地去,左不过和当初阿倦所说的三点意图不谋而合,归根结底是为了逼云岫妥协。
  另一边云岫得知药是御赐,又听长史官无意中漏了口风,说药不对症,于世子无益,不过稍加思索就已醒悟过来,不免身心俱震,只觉被逼至悬崖,以至于心病愈重,病症再度反复,直到正月廿十朝堂开印,重华宫复课,也不曾好转。
  后来即便大安了,干脆仍托病不去,指望着能拖一日是一日。
  谢君棠见他迟迟不露面,已猜到内情,心中深恨云岫不知好歹,立时就要发作,给他几分颜色看看。然而年里拿下的锦衣侯世子、兴临郡王之子至今还关在牢里,谢君棠也没客气,果然如当初冯九功猜测的那样借此狠狠发作了一通。刚一开印,就命人将诸多搜罗好的罪证上奏,最后削了爵位才就此作罢。此事刚落幕,卫袅又率龙骧卫押解石壁天书案中的一干要犯进京受审,因此案干系重大,朝堂上为着如何议罪争论不休。加之仲春将近,依照惯例要举行亲耕礼和春闱两件大事。
  近来,礼部已上奏提请并初步拟好了随从人员名单,钦天监也定好了二月初二那天为吉日。而亲耕礼前还需斋戒,谢君棠忙于朝政的同时还得去斋宫,便暂时把云岫的事给丢在了一旁。
  此次亲耕礼,除往年那些重臣贵胄,谢瑜安几个宗室子也赫然在列。因当日要先随奉天帝祭祀京郊先农坛,再下御田耕作,流程规矩琐碎复杂,一个白天是绝对来不及往返于两地的。为保证帝驾无恙,途中不出纰漏,自来都是晨曦微亮之时从帝都出发,晚上君臣皆在先农坛附近的行宫过夜,等第二日天亮再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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