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云岫浑身一僵,立马捧住他的脸道:“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边说边替他拭泪,然而那眼泪没完没了似的,汩汩而下,云岫的手掌指缝间湿热一片,几成汪洋。对方眼睛一眨不眨,也不哽咽作声,只默默淌泪。
云岫忽然想起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以及那句“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来,顿时心慌意乱。
松萝嗫嚅道:“小郎君,是不是咱们做得太过了?瞧把人气的……”
云岫如遭雷击,这才记起楚大夫的叮嘱,说切勿让病人妄动肝火,可他刚才做了什么!他既悔又愧,忙一叠声地向谢君棠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对你!你别难过,你打我几下出出气!”然而对方置若罔闻,仿佛还被缚在茧中,沉溺不愿醒来。
松萝见情况不对,连忙把其他几人赶了出去。
云岫心焦不已,不论如何道歉自责始终得不到回应,又担心他憋着火气伤及病体,情急中将他搂抱在自己怀里,束手无策地道:“你别哭!你别哭!我再不这样待你,你打我骂我或是要我做什么赎罪,我都答应你!求你了……求你了……”说到最后,云岫也跟着哭了起来,泪珠滚在谢君棠脸上,与他面上的泪水溶在了一块儿,“我……我只是……想……想要你快点……好……好起来……”
他哽咽着说了很多忏悔的话,怀中人却似一句都没听进去,仍没有什么反应。云岫深感无力,脑内纷乱嘈杂,绝望中忽有灵光一闪,被他堪堪捕获,他忽然回头对松萝道:“快去!去把我屋里的秋海棠玉环拿来!”
松萝不解其意,又被他呵了一声,连忙去取了来。
云岫把秋海棠玉环放在谢君棠眼前,玉环下方系着的流苏垂下,尾端轻扫在他眼皮上。云岫道:“你不是喜欢这枚玉环么?我愿意送给你,今后也不再同你讨要,求你原谅我好不好?”似乎怕他不信,云岫又把玉环塞到他手里,用自己的手包住他手掌,两者紧紧贴合在一起,共同攥紧那枚玉环。
谢君棠瞳孔缩了缩,很轻微,脸上空洞的神色逐渐布上蛛网似的裂纹,他忽然低吼一声,把云岫推搡开,并将玉环贴在额上,整个人背过身去蜷缩成一团。
云岫撞在了床柱上。
松萝扑过来扶他,对谢君棠怒道:“你这人怎么……”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云岫触上谢君棠的肩背,感觉到掌心下的身躯发出轻微战栗,有低不可闻的呜咽声因为克制和隐忍变得断断续续,那种愁苦到骨子里的腔调化作一只无形的手撩拨了几下云岫心上的弦。
云岫忽然悲从中来,想到了许多事……
他虽天真纯粹,璞玉浑金,但不是不知愁苦没有烦恼。他落了会儿泪又生生忍住,凑过去拍着谢君棠的背脊软语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第46章 羊汤
谢君棠不知默默宣泄了多久,等云岫感觉不到他的颤栗时探过身偷偷去瞧他,发现人已经睡着了,掌中却仍紧握着玉环。
他舒出一口气,浑身一松,又替他掖好锦被、落下帷帐才带着人悄悄退了出去。
到了门外,松萝道:“小郎君,您真要把夫人留给您的玉环赠他?先前好不容易拿回来……”
云岫虽舍不得,但事已至此也绝不会出尔反尔,“你也瞧见了,他很喜欢玉环,刚才他那般生气伤心,我也只好出此下策试一试了。”
“可是……”松萝觑着他脸色,小心道,“这玉环是夫人的遗物,意义非凡,且私下赠玉,若是……若是被世子爷知道了……”
男女之间私下赠玉代表彼此爱慕,愿与之结发。
松萝担心将来谢瑜安得知此事后,会误会小郎君,觉得他与外人私相授受,缠夹不清。
云岫道:“我和他同为男子,不碍事。”
“真的么?”松萝半信半疑。
云岫笑道:“从前在青萍府时,我还见学堂里的同窗互赠过,哦对了,还有师长赠与晚辈。玉本是君子之器,不是只有定情的意思。况且……”他噗哧一笑,脸上也有些窘迫,“我和他才没有……松萝你是把我当成待字闺中的姑娘了,要我时刻与外男保持距离?”
松萝绞着帕子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您身上已有婚约……是奴婢想岔了……”
云岫又道:“我瞧他如今而立之年,想来家中定然已有妻有子,他和我还有瑜安哥是不同的。”
松萝这才放了心,只是想到那枚玉环还是有些不忿,忍不住抱怨道:“他怎么就那么喜欢那玉环呢!”
是啊,他怎么就那么喜欢呢?云岫也想不明白,既不是古玉,料子也不是极品,怎么就这么喜欢呢?
见想不通,云岫索性丢开,回屋继续思索那首七言,试着续上最后两句,左看右看,勉强还算满意。他又去寻了本书来看,只是略翻了两页就觉兴致缺缺,便想下楼走走。松萝几个听到动静探出头来,得知他无聊就撺掇着一起玩叶子牌。
冬日白昼短,云岫与他们不过玩了几局外头天色就暗了下来。
松萝赶紧喊停,分工让大家收拾牌桌、安排摆饭。
不一会儿,晚膳和给谢君棠新煎的药一并被送了过来。
云岫想着下午他那个样子,这会儿不知是否醒了,之前玩牌的时候红椿中途去探了几次,都说还睡着。云岫担心晚上这顿饭对方情绪会再度失控,为了避免事后他脸上更加挂不住,于是在扒了几口饭后拒绝了松萝想要跟随的请求,独自拎着饭食和药去探他。
让人意外的是,人已经醒了,脸上一派平静,瞧不出端倪,只靠坐着垂眸摩挲着手中玉环,似在思索着什么。听到云岫进来的动静,也只瞥了一眼后快速移开,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和之前淌泪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云岫重新把小几搬了过来,一边摆饭一边问他:“现下觉得如何?膳房做了金玉羹和松仁奶皮酥,十分开胃,或是你想吃点别的,也可以和我说。”
谢君棠仍旧低头把玩玉环并不吭声,仿佛没有听见。
云岫嘴边的笑有些难以维系,他目光闪烁了几下,愧疚道:“下午是我不好,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还让你难堪了,对不起……若你心里还存着气,只管朝我来,就是……就是别和你自己身子过不去……我只想你能快点好起来……”
这是今日云岫第二次说他希望谢君棠能够尽快好起来。谢君棠面上淡淡,却知道他说的并非虚言,比跪在宣政殿前山呼万岁的那帮人都要来得真心实意。
但也仅仅是因为误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侍卫才会如此,一旦得知了自己身份,恐怕也就和旁人没什么不同了。
对奉天帝,这世上应当没有人会情真意切地希望他真的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想到这儿,谢君棠轻笑了下,为此云岫心跳错漏了半拍,他觉得对方在平静的外表下似乎充斥着无限的悲伤,想要安慰他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总觉得言语的力量在此刻实在过于微弱了。
云岫只能捧起碗,用勺子舀了点金玉羹送到他嘴边,目光清凌凌如月下山溪,“这是添了羊汤一块儿煮的,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若觉得膻就吐出来,我让厨子重新做了送来。”
谢君棠去看汤碗,只见奶白汤水中黄白相配,黄的是栗子,白的是山药,果然如金似玉,下头还铺着一小块一小块的羊肉,肥瘦恰当,香味扑鼻。
云岫又道:“我爹爹冬日里极爱喝羊汤,就是当年在病中食不下咽的时候,总也想着这口。听管事说,别苑里的厨子当年给我爹爹做过菜,也是极擅长做羊汤的,我喝过后确实觉得滋味甚妙。虽说病中饮食该以清淡为主,但总吃米粥怕你厌烦,这羊汤滋补有益,你浅尝一口试试看,好不好?”
云敬恒爱食羊汤的事,谢君棠当年也有所耳闻,又见云岫殷切劝食,非但不觉得动容反而嘴上刻薄道:“你这是闲得无聊把我当成你爹服侍了?”
云岫脸色一僵,许是因为手里的这碗羊汤勾起了与云敬恒的父子之情,他神情落寞地道:“我爹离世前的那几个月,人时醒时昏,喂进去的药和饭食都会立马吐出来,就连最喜欢的羊汤也不例外,他很是痛苦……”
谢君棠发现他眸子上已起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让他无端想起那句“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来。
“但每当我喂他吃饭吃药时,即便他身上再难受,再难以下咽,他也会笑着一口口吃下去,再故意支开我偷偷呕出来。当时我就明白,爹爹他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能多活多久而是为了能多陪伴我一会儿,他舍不得抛下我一个人……他想宽我的心……”云岫的眼泪在打转,他用袖子覆在眼睛上,但谢君棠仍看到有一滴滑落下来掉在了汤碗中。
谢君棠望着那碗汤暗暗地想,老匹夫都已经作古多少年了,竟还有这么个纯善的儿子思念他、为他掉眼泪,那等自己死了,也会有人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