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外头雪窖冰天,云岫却被他生生吓出一身汗来,他震惊坐起,脱口而出,“他们凭什么怀疑我?”
阿倦嬉笑出声,随之意味深长地道:“就凭你写的文章就是导致朱庭被杖责的源头,你还觉得自己无辜么?云岫。”
第26章 人命
云岫愕然失色,如遭雷击。
只听阿倦继续在那里幸灾乐祸,“你那篇秋海棠的文章不翼而飞了,你就没想过它究竟去了何处?云岫,你难道真的没怀疑过什么么吗?”
“我……我……”云岫惊骇莫名,结巴着不知说什么好,重重疑云背后的真相竟让他惊惧胆颤,不敢深思。
他想起那次质问阿倦后对方所说的话:【你心肠柔软,而我心硬如铁,你讨厌的刚巧也是我厌恶的。如何对付这起子虫豸,我只教你一次。】
可云岫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即便朱庭真的拿走了自己写的文章冒充自己的课业交了上去,那又如何呢?他并不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有问题,能惹恼日理万机的奉天帝。
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云岫缩在被褥中,蜷成一团,像砧板上一尾待宰的鱼,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止不住地掉,被褥内侧被泅湿了一大片。他不敢露头,怕会有人听到屋里的动静,只敢让声音闷在被子里,“你……你胡说!”
“我胡说?”阿倦闻言轻蔑地笑了,“当今圣上姓谢名君棠,你那文中写了二十七个“棠”字,既无笔画增减也未用别字代替,你也读过书识过理,应当知道避讳的利害关系。”
云岫自然清楚避讳之事,可他未曾涉足过科举,读书写字只是他自娱自乐的爱好,便是之前教他的先生也因此没有着重强调过这些。云岫或许曾经听说过当今圣上的名讳,但并未放在心上,而他又自小长在青萍府,远离功名利禄,如何会因为看到一株秋海棠就联想到那些犯忌讳的事?
“不,不可能!”云岫不肯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刽子手,是导致朱庭青春年华戛然而止的恶徒。
阿倦咄咄逼人,“那天我让你借口出恭离开明德堂就是为了给朱庭创造机会,他之前设计你想害你性命失败后,气急败坏之下必定会上钩。他又是个胸无点墨的蠢货,偷拿了文章后极有可能会据为己有,所以我料想他有很大的可能会重新抄录一份。”
云岫仍在挣扎,“朱家有人做官,朱庭自小耳濡目染,你凭什么认为他会不知避讳?”
阿倦道:“这个自然无法保证,不过是一个字‘赌’罢了。朱庭不知你何时会回来,仓促间誊抄定然心神不定,极度紧张,这种情况下他不会有太多时间去仔细辨认你写的内容,只会依样画葫芦,即使他知道要避讳,那个时候也多半是顾及不上的。好在我赌对了,不是么?”说完他畅快地笑了起来。
云岫脑子嗡嗡地响个不停,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上头的血已经洗净,可他仍能感觉得到那种冰冷的粘稠以及嗅到那股浓郁的血腥。是他亲手写的文章,是他亲手写的二十七个棠字,是他亲手挥刀夺了朱庭的性命。
云岫几近崩溃,他未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背负上一条鲜活的人命。
他虽厌恶朱庭,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他。
阿倦察觉到他的恐惧和仓惶,好笑道:“怎么?你同情可怜他?觉得他不该如此下场?”
云岫泪流满面,头皮发麻,“他为何该有这样的下场?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阿倦愣了片刻,转而又道:“你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好人,别人欺你害你,你反而还怜悯他。菩萨心肠能值几两银钱?能保你几时?这世道多的是像朱庭这样的小人,你倒好,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你也别委屈做人了,干脆剃了头再刷上几斤铜漆去庙里做个木胎泥塑的佛陀罢。”
云岫仍旧说不过阿倦,他痛苦地抱住头,只觉得自己欠了一条人命,他无害人之心,旁人却因他而死,这份沉甸甸的负罪感如山岳一般压在他头上,叫他良心难安。
自己该去谴责阿倦么?自己有立场谴责他么?云岫一遍遍地扪心自问。
阿倦是为了懦弱的他去报复朱庭的,自己这个既得利益的人有何资格去质问苛责?
云岫从未如此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
阿倦声音飘忽轻盈,像一只真正的鬼魅在他脑海里蛊惑不休,“云岫,你也是时候改变自己了,懦弱无能的人是无法在帝都活下去的。”
“别说了!别说了!”云岫抗拒地呢喃,他突然掀掉了被子就要下地。
阿倦冷声道:“你要做什么?你是要去和朱家人坦白还是打算去灵堂上为朱庭偿命?”
云岫语塞,“我……我……”
阿倦一笑,刻薄道:“像你这样的人别说自尽就是坦言交待一切你都做不到,你还能如何呢?你真是我见过最软弱可笑的人。”
云岫呜咽了一声,抱膝痛哭。
夜色深沉,风雪交加之中似有打更的梆子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云岫被惊醒,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他还有最后一点疑惑要问阿倦:“你如何得知圣上会看我们这些伴读的课业?”
阿倦没有立刻回答,良久才无奈道:“准确地说这个原先不在我的计划中,我并不知道他会看你们的习作。”
第27章 口谕
“什么?”阿倦之前说得头头是道,连朱庭抄录他文章时的心态转变都算无遗策,可他却说奉天帝查看课业并不在他的计划中!
阿倦似乎很懊恼,“这是真的,我原是想着等明德堂的师傅看到朱庭抄来的文章,见到那些棠字后训斥对方一通。”
云岫显然不信阿倦筹谋布局就是为了让朱庭讨一顿骂,这是把自己当三岁孩童忽悠呢。
阿倦又道:“自然不单单是这样。要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重华宫虽是个读书的地方,却并不清静,这帮子宗室贵胄为何会来此读书,还不是为了储君之位,正因如此,如今这全天下的心眼和算计都集中在这块地界上了。朱庭不过一介蠢货,可他背后有朱若,有谢瑜安,即使他犯的错再如何的微不足道,也有大把的人会将此事宣扬出去,直闹腾得满城风雨才肯罢休。”
云岫听懂了他话中之意,清楚他是打算步步为营,但奉天帝的突然介入无形中加速了预想的进程,以至于事发得这般迅疾,原本能被保全的朱庭会死得这般突然。
可即便如此,云岫也没有轻松多少,这是死了个人,他再厚颜无耻也做不来为自己开脱,将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他终归是欠了朱庭一条命,再如何自责都是还不清的。
朱庭的丧事一切从简,来朱府吊丧的也不过一二至亲。那日重华宫里发生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外人得知是奉天帝亲自下令责打的,都怕祸及自身,躲着走都来不及,导致停灵的那几日朱府门可罗雀。朱府也自发的低调,就连出殡当日都不敢大肆吹打,只悄无声息地用一口薄棺从偏门运出了城外安葬了事。
自朱庭出事后,云岫愈发沉默,晚上总也失眠,一宿一宿地睡不安稳,松萝特意煮了安神汤给他喝也是效果甚微。
即便如此,云岫还得继续去宫里读书。
右手边的位置自此空缺着,因朱庭新丧不久,许多人都有所忌讳,课余之时都不敢靠近这边。
不知是不是罪恶感在作祟,或者就是朱庭蒙冤而死,鬼魂尚存人间,云岫总觉得旁边仍坐着个人,时不时还用身前那种轻蔑不屑的眼神朝自己这儿望过来。
阿倦为此又嘲笑了他一通,言辞凿凿地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鬼。”可这话从一只鬼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本以为这场风波在朱庭死后就算过去了,却不想那日来传口谕的宦官会再次出现在明德堂。
所有人都还记得他让羽林卫把朱庭拖出去杖责时的嘴脸,为此都又惊又怕,以为他又要置谁于死地。
那大太监面无表情地打量明德堂内众人,用与那日相似的语调尖声尖气地问:“何人是云岫?”竟是连出口的第一句话都颇为相似,由不得人不多想。
明德堂内的目光刷地全落在云岫身上,连谢瑜安都回头看他,面露隐忧。云岫血色尽褪,四肢僵硬,仿佛已被擒拿住,只觉得下一刻那六尺长两寸宽的廷杖就要打在自己身上了。
他讷讷应了声。
那太监还要明知故问:“你就是云岫?”
云岫顶着张惶恐不安的脸道:“正……正是……”
大太监皮笑肉不笑,“宣陛下口谕——重华宫学子云岫所作诗文味同嚼蜡,狗屁不通,今后卿当勤勉用功,多读诗书,而不至于胸无点墨,腹中空空。”
话音方落,明德堂内静默了一瞬,下一刻众学子哄堂大笑,直笑得震耳欲聋,险些把房顶给掀了。
若说方才云岫的脸有多白,现下则红得差点滴出血来,他两颊火辣辣地烧,羞愧难当,恨不得能有条地缝给他钻一钻,躲一躲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