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是些,假得不能再假的谎言……可我真的喜欢过你。”
  听到这句喜欢,谢庭玄漆色瞳孔紧紧地缩起,浑身都绷住了。他连呼吸也不敢,屏气凝神,眼瞳颤着等待他的下一句。
  “汴州路上,你落下山崖的那一刻,我脑海一片空白。我想,世上从没有人会对我如此好,会为我豁出性命去。所以那时,我真的好爱你啊,我背着你找到那个山洞,一直想的是——”
  “我也有家了。我,你和善念,如果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会有多好呢。”
  “还有,你醒来后问我是否一直呆在东宫。对不起,我骗了你。”林春澹阖上眼,又往陈嶷怀里缩了缩,泪水要落不落地挂在睫毛上。
  恍然间,他好像又听见了寺庙大殿里的钟声,那夜蝉鸣熹微,天色黑蓝,他望着茫茫苍穹,心里唯一惦念的是:
  谢庭玄何时能醒来呢。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谢泊不准我看望你。我走投无路,被善念指引着去了西山寺。我挺傻的,明明知道神灵都是假的,却还是在佛前苦苦哀求。我求祂们,只要让谢庭玄醒来,做什么都愿意。”
  随着他的话语一字字落下,谢庭玄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模糊的场景。
  一个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梦。
  一个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那个梦。
  那是谁的声音,又是谁的眼眸。
  落在他心里的泪,滴答滴答。
  跪在蒲团上的少年,神色虔诚。昏黄的灯火下,他抱着猫睡得安稳,却还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
  想起来了,那个梦……林春澹曾为他祈求过,林春澹曾为他掉过很多滴眼泪。
  林春澹的爱,打碎了一切的限制,将他从那条不归路上拽了回来。
  樊笼或是命运的大网都没能制止,他奔向他,他勇敢地爱着他。
  可是他呢,他在做什么?
  谢庭玄浑身的骨头好像被打散重组了一般,他的心被痛苦焚烧,他的骨血如被蚂蚁啃噬。
  眼睛红得像是要流出血泪来,可他却不得不正视做过的错事。
  怀疑、逼问、囚禁、强迫……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将少年留在他的身边。他卑劣地隐瞒少年的身世,将他曾向往的家打造成精致的囚笼。
  然后,把林春澹困了进去。
  一遍又一遍地逼问,到底爱不爱他。一遍又一遍地怀疑,林春澹心里有别人。
  他口口声声地质问林春澹到底爱谁时,对方心里又是怎样的感受呢。
  是心痛还是失望?
  是他的偏执与阴暗彻底毁了两人,是他让少年这么痛苦,背负上旁人的因果。
  从始至终,下贱的是他。明明见到林春澹的第一眼就被俘获。那是命中注定的一眼,却还自视清高,说是少年下贱,引诱他至此。
  卑劣的也是他。他是个罪大恶极之人,以为少年不爱他,却还要用尽不正当的手段束缚住他。
  强求,强求换来了什么?
  换来痛苦,而林春澹,再也不会爱他了……剧痛几乎将谢庭玄仅剩的神智磨灭。他伏在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手指骨节紧得苍白。
  五脏六腑,到处郁结,剧痛阵阵。
  喉咙一滞,猛地吐出鲜血来。他神色凄哀,眼前明明暗暗,却还是用力地伸出手,朝向林春澹的方向。
  他真的,还想再见他一眼。
  他真的,还想再和他说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罪大恶极,我自私卑劣,我愿意去死,可你能不能别离开我……
  不要,春澹,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可男人面色惨白如纸,一直不断地往外吐着鲜血,整个人恍惚得像个不久于世的病人。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渴求地看着少年的方向。
  别走。
  别走,别离开我……
  谢庭玄吐出的血实在太多,太骇人。就连押着他的魏泱都被吓了一跳,赶紧叫来外面守着的席凌和桑尧,让他们赶紧传太医去。
  可谢庭玄全然不顾,他眼前越来越昏暗,眼皮也沉得像铅。
  但还想再见林春澹一眼。
  满身血污,细雪寸寸落在他眼睫上,凝结成一片冰霜般的雾色。
  他始终没能等来林春澹的回头。
  到最后,也没能再见他一眼。
  ……
  谢府乱做一团。
  林春澹话未说完,听到了异样。他探出半个脑袋,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时,陈嶷不着痕迹地挡住他的视线,说:“他没事,你别看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少年摇摇头,缩了回去。
  他没什么想说的了。解开误会就好了,反正一切都已经结束,他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也没必要再去多余担心了。
  昏死过去的谢庭玄被抬入卧房里,烧得神志不清,嘴里却一直念着林春澹的名字。席凌在旁照顾,桑尧却看不下去了。
  他之前一直在外,今日才回来,并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到郎君萎靡成这样,他咬牙冲了出去,但还没接近太子的马车,就被拦下。
  魏泱横刀挡在他面前,神情冷峻,“回去。”
  桑尧还想说些什么,但发觉异样的席凌跟出来,阻止了他。
  他比桑尧沉稳,更会审时度势。
  队伍整装待发,马车即将前进。魏泱收刀入鞘,将一个东西递给席凌,说是春澹殿下让他转交给谢庭玄的。
  而后没再停留,跟上马车快步离开。
  席凌看着手里的那个东西,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桑尧看着,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他攥紧锦囊,叹息道:“或许是希望吧。”
  *
  马车里,陈嶷珍重地将少年放在位子上,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外面披着的大麾。顺便还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
  暖黄色的灯火下,林春澹容颜恬静无比。乌色长发下是昳丽的眉眼,雪颊莹润,淡色的唇,每一处都巧夺天工,像是造物主的恩赐。
  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通透潋滟,好像清汪汪的泉水。
  莫名地,让陈嶷想起了记忆中的母后。
  他眼眶又红了,还没来得及哭呢。
  林春抢先一步,凑近了些,眨了眨眼,故意说:“好啦,真是个爱哭鬼。我给你擦擦眼泪。”
  他撇撇嘴,心想陈嶷还是太子呢,怎么比他还爱哭?
  果然,他才不是爱哭鬼。
  太子才是年长的那个,此刻却被弟弟的温柔击得粉碎。他反而被哄得像个孩子,看着少年颇为认真的样子。
  终于被逗笑,辩解道:“我平常没哭过的。”
  林春澹颇为宠溺地看了他一眼。
  他点点头,却故意呜呜哭了几声,用手装作擦眼泪的样子,夸张地说:“太子殿下当然不爱哭了,呜呜呜,呜呜呜。刚刚是我在哭。”
  陈嶷:“……”
  这个小混蛋。
  但他拿林春澹实在没办法,心里喜欢得紧。
  实话说,陈嶷和林春澹长得不算相像,而他们和父母又都不太相像。
  但一晃眼,林春澹的侧颜是有些像先皇后的。尤其是他浓长翘起的睫毛和雪色肌肤。
  细细想来,虽然他们陈家人和先皇后的眼睛都是深黑色的。但他幼时听母后说过,她有个兄弟便是天生的浅瞳,眼睛像琉璃珠子一样好看。
  人人都说外甥仿舅,现在看来,林春澹的俊俏可能更多地随了那位素未谋面的舅舅。
  桩桩件件,当时联系不起来,但如今回想起来都是证据。陈嶷心里懊悔,但于事无补,只能将所有的悔意寄托在少年身上,保证他以后过得幸福美满。
  而林春澹,他本来就是自来熟的性子。加之现在知道陈嶷是他的同胞哥哥,是他最亲近的人,很快就熟络起来。
  眉眼弯弯地,缠着陈嶷问他们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提起这个,陈嶷笑出来,幸福简直都要溢出来了。他垂目,满是爱意地说,“母亲特别好啊。幼时父皇还未登基时,我们一家人都生活在东宫里,那时母亲经常带着我去游山玩水。她和别的母亲都不一样,那时皇爷爷对我寄予厚望,总是训斥父亲母亲,说把我宠坏了。”
  “母亲只会捏我的脸,然后狠狠地揉搓,说我们陈嶷这么小,当然要好好玩乐了。说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有父母顶着呢。”
  所以有台氏在,陈嶷的天从来都没有塌过。记忆里,炎炎夏日,是母亲带着他下河抓鱼,是母亲带着他去山里游玩。寒冷的冬日呢,她便会生个小炉子,在里面烤红薯,让他扒出来吃。
  可惜,快乐的日子都是短暂的。
  先皇活得太久,晚年昏聩,朝堂局势四分五裂,一塌糊涂。当今圣上登基,便面临外戚专权的局面。其中,辅国大将军秦忠的姊妹是前朝的皇后,势力极大,以台氏出身低微的由头,非要逼迫圣上册立他的女儿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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