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他抿紧薄唇, 垂首俯身, 向高高在上的帝王的告罪:“是微臣浅薄无用,请陛下惩处。”
  而高坐龙椅之上的皇帝并未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毕竟林琚是崔玉响举荐到礼部的,替他求情也极为正常。
  他原本非常生气。觉得林琚身为当朝探花, 竟连一封婚书都无法撰写,传出去岂非贻笑大方?
  但此刻看着殿中跪着的青年, 笔挺的脊背。他突然就想起,殿试之上, 他当时那种自信又孤傲的神态。引经据典时、展望天下时,衣袖带风, 眉目恣意。
  与如今的模样, 相去甚远。
  “罢了,罚去半年俸禄,好好思过。”帝王叹了口气, 终是对年轻人仁慈些。
  等到臣僚尽退, 他看向一直陪侍的太监,“其实,这林琚倒是个可造之材。之前在国子监时, 他倒是做的不错。只是自从到了礼部后,变得有些郁郁萎靡。”
  当年皇帝还未登基时,太监袁嘉便一直服侍左右,忠心耿耿。他浸淫官场多年,对形势看得清楚。
  闻言,笑着回答帝王:“林大人年纪尚轻,又无显赫出身,自然需要一些时间想清楚。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并非旁人,而是陛下怜惜。”
  林琚倒向崔党,皇帝其实并不奇怪。
  只是他的功名并非全靠崔玉响,后者控制科场是真,但林琚的真才实学也是真的。而最终捧他做探花郎的权力,始终在最高统治者手中。
  帝王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清楚,只是下棋需要更多的耐心。像林琚这种棋子虽然好用,但也数不胜数,他的去留只能全凭自己的造化。
  “也许吧。”
  ……
  林琚并不算蠢,今日皇帝面前崔玉响赤裸裸的试探,让他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始终无法进入谢府,见不到林春澹,所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马车驶出宫城的过程中,一番推敲之后,他最终选定了当前唯一值得信任之人——太子陈嶷。
  太子品性温和,就算林春澹的身世有误,他也未必会迁怒对方。更重要的是,林春澹是他的胞弟,他对先皇后之死耿耿于怀,又三番四次地下令寻找早已胎死腹中的“公主”。
  血浓于水,一定是有真心在其中的。亲生的兄长,至少比崔玉响和谢庭玄都靠谱太多。
  他人微言轻,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高位的太子。
  林琚慌忙掀开马车帘子,对车夫道:“不回府了,去东宫。”
  车夫惊讶地问:“郎君,您确定现在就去东宫?”
  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烈,林琚赶紧点头,吩咐车夫快些。
  但,马车还没行驶多久,他又猛地掀开帘子,吩咐车夫:“算了,调转方向回去,我要面圣。”
  彼时已然日暮,天边泛着淡淡的黄色。此时要紧急面圣,那得是多重要的事情呢?
  林琚心绪纷乱,刚刚坐回马车之后,左右思量后又觉得不妥。万一太子的纯良是伪装的呢?万一太子不相信呢?更何况,他是崔玉响一手提拔的臣子,太子会相信他吗?
  加之兄弟阋墙之事不在少数,他还是觉得此事告知陛下更为稳妥。无论从哪个方面,陛下至少不会苛待失散多年的幼子。
  还是速速面圣,将此事禀报陛下为好。
  许久之后,马车终于停下。林琚掀开车帘一角,却发觉不对,周遭的建筑分明不是在宫门前。
  他攥紧袖子,愤怒地质问车夫为何没将他送回宫门。
  却听一声慢悠悠的声音:“林大人。急什么。”
  天空已经完全被浸染成紫黑色,只余一角的天际残留着夕阳的余晖,晕成血色。
  幽光浮动中,林琚看见崔玉响那张白得过分的俊脸,殷红的唇勾着,仿佛今夜最后未湮灭的暮光。
  他笑得阴毒,笑得坦然。高高在上地嘲笑林琚的天真。
  “林琚啊林琚,我派人跟了你半个月,又怎会让你有机会呢。无论是太子还是陛下,你一个都休想见到。”
  “我的林大人,这么好的秘密,您怎能独享呢。”
  林琚被五花大绑着押进了崔府。
  再见到崔玉响时,他正斜坐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佛珠。
  林琚心里唾骂他,罪大恶极之人竟也学着别人礼佛?
  王海拉长了嗓子,狗仗人势地冷嗤:“没规矩,见到九千岁还不跪下行礼。”
  他没跪,反而死死盯着崔玉响,清俊的脸上满是愤怒,脖子都气红了。咬牙切齿地说:“你跟踪我?你既然——”
  话未说完,便被旁边的王海狠狠地踹了一脚。巨大的疼痛使他栽倒在地,额角冷汗淋漓,但依然坚持用那种满是恨意的目光盯着崔玉响。
  但他的恨意,犹如飘在江面上的浮萍,没有一丝力量。反而能够激起崔玉响心底扭曲的快感,他最喜欢观摩别人的恨了。
  最喜欢看见,那种恨意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
  他挑了挑眉,很是理直气壮地询问:“难道就因为我差点害死皇子,你就不选我吗?”
  “早知道,就不同你说了。”崔玉响叹了口气,看似安抚道,“你完全可以相信我。虽然当年我害得先皇后一尸两命,但那不是因为不认识春澹吗?如若我知道皇后肚中的小皇子是这样可爱,我一定不会杀他的。”
  他骗林琚的。虽然现在有些惋惜,虽然现在占有少年的欲望胜过了杀他。但换成十七年前的掌固崔玉响,他还是会动手。
  会毫不留情地弄死对方。
  一路从深宫底层爬起,崔玉响玩权弄势,从来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林琚闻言,死死地咬紧牙。像只守卫巢穴的猎犬。虽然趴跪在地上,疼得直不起身子,但还是用最冷的神情和语气说:“不准、不准肖想他。春澹是皇子,是殿下,你不配。”
  崔玉响神色倏然发冷,阴沉得要命。眉心的那颗红痣极其惹眼,他扯着残忍的笑容,问他:“怎么,只兴你林大人觊觎,不准旁人想一想了。”
  林琚面色微白。他太年轻,提及心底隐秘的爱恋就如同炸了毛的猫,简直要跳起来为自己辩解:“你胡说。”
  原先对方只是猜测个七七八八,但他这种反应几乎等于不打自招。
  崔玉响放下佛珠,终于低目瞧他,冷笑着说:“那你在奔走些什么。从前便为他同薛曙打架,那还能勉强说是兄弟之情。如今呢,忠君忠国?”
  “得了吧。”
  他欣赏着林琚被戳穿后寸寸变得苍白的脸色,尖酸的话语如恶魔般:“林琚,你才是最不堪的。从前觊觎你的庶弟,如今又觊觎——”
  刻意拉长了语调,眼波流转,“你的殿下。”
  林琚原本还在挣扎,听闻之后却如轰然倒塌的石像,彻底瘫在地板上。他闭上眼,形似受辱,却颤着声辩解:“因他心动心,太过正常。”
  他的春澹,他的殿下,配得上世上所有美好的词语。他是荒原上肆意生长的野草,不屈又动人。他是高悬在天上的明月,却又会对他微笑。
  当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时,怦然心动,怦然心跳……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深刻,只知他此生都没这么爱过一个人。
  崔玉响看着他的模样,眼中不屑,只觉得林琚彻底疯了。
  林春澹再好,也只是皮囊完美,性格有趣而已。何至于如此痴迷?
  男人嗤笑了一声,贵为皇子,也终是他的玩物。
  他指节轻轻地叩了下软榻上的扶手,坐起身子。装作一副惊奇的模样,夸张地说:“你这话倒是说的对,我也喜欢春澹啊。怎么样,不如你我合作吧。”
  林琚警觉地抿了下唇。
  理智和直觉都告诉他,绝不能和这个毒夫合作。
  但崔玉响变脸的速度比他回答的速度还要快。
  男人的神情一瞬变冷,他阴恻恻地笑起来,撑着下巴饶有趣味道:“当然,你也可以拒绝。那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掩藏吧,我绝不可能让你再见到太子或者陛下。至于林春澹,他可以继续在谢府里当他的男妾,不对,再过几日便是男妻了……”
  “我倒是无所谓了,就是想起一桩有趣的事。当日他爬上谢庭玄的床是为了活命,是谁害得他如此呢?”
  “是为了谁的青云路呢。”
  幽暗的烛光下,崔玉响神情晦暗,字字诛心。
  林琚眼瞳紧缩,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衣摆。
  用力到腕骨凸起的地步,手指的边缘泛白。
  半晌,就如同曾经那样。
  他卸了力道,闭上眼,无力地想。
  还是没得选。
  *
  大半月间,林春澹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能想到如何逃出谢府。
  现在的谢庭玄防他就跟防贼一样,只有在府中的时候,才会解开他脚腕上的镣铐,让他出门活动。还要时时贴着,他连侦查地形都做不到。
  起先,趁着酷暑难消。谢庭玄还带着他去山中避暑,只是阵仗太大,专门看管他的暗卫都足足有十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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