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她确实没有想过要把我生下来。”
“但她还是生下来了。”说到这句时,棠悔笑了,好像是很同情那个将她生下来的女人,
“因为外婆让她这么做,所以她不得不这么做。她总是习惯听外婆的话,那是因为她想得到外婆手中的财富。但这种想要得到的想法,可能并不是她自己真的这样想,可能是外婆想要让她产生这种想法。”
隋秋天动了动喉咙。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很难理解?”棠悔歪头问她。很快,没等她出声,却自己回答了,
“你可以理解成,我外婆很厉害,她有一千一万种手段,可以让我们的价值观念在成长过程中变成任何她想要的样子,就好了。”
隋秋天不说话。但她在理解这段话之后,想起了武校里的教官——
他也总是有一百种方法,让所有的小孩都服从他的任何命令。
只不过。
可能棠悔的外婆使用的手段,可能要高于那个没有什么见识的教官。
棠悔的视线停留在街灯下。沉默很久,嗓音里听上去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可能我也是。”
这是什么意思?隋秋天没能明白。
但棠悔没有将这句话说下去,她的话题又回到了了棠蓉身上,
“我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我的妈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喜欢我。”
公园里,那个滑滑梯的小孩子摔了,她妈妈冲过去把她扶起来,帮她拍了拍肩上的灰,又夹着很可爱的声音哄她,说宝贝不哭不哭,妈妈在呢。
棠悔盯着那对母女看了一会,突然笑了,“但我小的时候也会这么做。”
隋秋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夜晚,柔风,五颜六色的游乐设施,远处虚化成色块的霓虹招牌,耐心的母亲,和哭闹不止的女儿。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周末,但天气不算太好,所以这个小型游乐场里面,基本都是家长带着实在闲不住的小孩出来玩,小孩想吃冰淇淋,想玩滑梯,想被家长抱起来骑在肩上,家长背着手板着脸说今天已经吃了一个,家长紧张兮兮地看着小孩爬上滑梯,家长呲牙咧嘴地把小孩抱起来放在肩上……
“我会故意在她面前摔倒,把自己的膝盖摔破皮,摔出血。”
棠悔的视线停留在这个小小的游乐场里,变成一个滚得越来越大的黑色毛球,“因为我还是渴望她能过来抱抱我,能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喊我一声宝贝,普普通通地问我一句有没有事。”
棠悔的讲述没有什么条理性,这对她来说是十分少见的。她好像没有具体讲什么事,只是单纯地想起了棠蓉这个人。
但可能她自小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就很少,对棠蓉的记忆也实在模糊,所以在这天,一个潮湿的雨天,棠蓉的忌日。
她只能说出这些来,
“我小时候,看到过很多妈妈在生产时的电影片段,我记得,那些片段里都演,经历过生产之后的母亲,都会面色红润,满头大汗地要人把自己的小孩抱过来。”
“看到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孩以后,她们会露出一种很奇妙很不可思议的表情,流很多甜蜜的眼泪,最后,她充满爱意地亲吻她的额头。”
雨飘过来,落到棠悔的睫毛上,她的视线被压沉,不得不落到脚底的水洼上。
然后她问,
“隋秋天,你觉得我那个时候有被亲吻过吗?”
隋秋天说不出话来。
她望着棠悔,喉咙好像堵得很厉害,几乎让她吸进去和吐出来的空气黏在一起。
良久,她费了极大力气,在沉默中从自己喉咙里掏出那些黏腻的空气。
她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也很不灵活地对棠悔说了一句,“棠小姐,你冷不冷啊?”
棠悔笑了。
她眼梢下弯,眼睛里好像落着雨,也飘着很难驱散开来的雾。
良久。
她对她说,
“隋秋天,你傻不傻啊。”
隋秋天低下头来,搓了搓自己的膝盖,觉得自己嘴角麻得厉害。
她想要说些什么,至少让棠悔不要那么难过。但她不太擅长哄人,就算心里再想要安慰棠悔,嘴巴上也只能生硬地说上一句——棠小姐,你不要难过。
棠悔也没有再说话了。
隋秋天沉默地帮她提了提外套,收回手,看着她。
她们坐在游乐场外面,没有进去,是两个被拦在儿童乐园之外的大人。
因为她们现在没有妈妈在身边。可能从前也都没有过。
“隋秋天。”
雨丝飘散在霓虹之中,很淡,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棠悔像是被淋湿了,快要变成一个透明的人,
“你能不能过来抱一下我呢?”
隋秋天愣怔。
棠悔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笑起来,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的笑意被淋得很湿,
“我指的是,抛开‘命令’这层意义,不把我当成棠悔、棠小姐……”
人声鼎沸,游乐场里灯光明亮,仿佛可以点亮一颗地球,她轻声对她说,
“只是抱抱我。”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40「红色唇印」
◎“以后都不要喊我棠小姐。”◎
拥抱。
隋秋天认为,这是一种后天习得性质的行为。
也就是说,人至少有“被拥抱”过一次,才能释放出这种主动行为。
理论上,大部分人的第一次拥抱,对象基本都是母亲、父亲、祖母、外祖母……那些守在产房的家人,或者是当初为自己接生的护士。
当然,每个人都不会对这种意义上的第一次拥抱存在记忆。所以这不能算数。
基于这层定义——隋秋天花了短暂的几秒钟时间,去回溯自己已经存在的记忆,然后发现,她在幼年时期并没有习得过这种行为。
游乐场里大人小孩来来往往,很多个亲密的、不亲密的、吵闹的、撒娇的拥抱正在发生。隋秋天蜷缩着的手指始终放在膝盖上。
听到棠悔说这件事时,她想要抬起手,按照棠悔所说的去完成这件事,却突然发现——
她好像不明白怎么样去抱一个人。
拥抱到底是给予还是被给予?
拥抱一个人,要以什么样的条件作为置换?如果是无条件,为什么没有人抱过她?如果是有条件的,那她现在要为棠悔做些什么,才能算是抛开命令这一层意义?
那时——
隋秋天脑子里冒出了很多很多个问题。她看着棠悔浸润着水光的黑色眼睛。
突然站了起来。
她跑走了。
游乐公园喧闹持续,空气湿软,各式各样的影子在棠悔脚边逗留。
棠悔很迷茫地抬眼,睫毛上停满了雨水的湿气,像一层雾稀释了灯,让她只看到隋秋天飞起来的衣角,还有飘在空气中的那一句,
“棠小姐,你稍微等我一下。”
棠悔很搞不清楚状况地眨眨眼,头一次陷入了某种彷徨的境地。
但隋秋天并不是真的走远。
她只是从棠悔的身后绕过去,绕到几棵掉了很多叶子的枫树下面。
然后就蹲下来,扶着眼镜,闷头在地上找着些什么。
大概只有两米距离。
尚且在棠悔的视野范围之内。
棠悔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她凝视着隋秋天背对着自己、几乎要缩进地底下的背影,两只手将隋秋天留下的外套扯得很紧,盖住鼻尖和嘴唇,嗅着那种沾染着雨水气息,却又似有若无的、淡淡的花香味。
这是头一次——
隋秋天没有把她的话当作命令来服从,但她也没有抱她。
所以棠悔不知道自己现在可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既没有如愿以偿后的遂心。
也没有因为隋秋天不服从命令而产生大规模的失望。
她坐在儿童乐园门口,陡然变成那个很小的棠悔,在棠蓉踩着拖鞋没有任何表情地绕开她之后,极其迷惘地站在原地,像一个被弄丢的孩童。
隋秋天的寻觅显然不够顺利,她在地上蹲了很久,手上拿了几片湿漉漉的叶子,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棠悔,等看到棠悔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后,她才放心地舒出一口气,继续蹲在地上寻觅。
是在大概过去五六分钟以后。
隋秋天站了起来。
拍了拍外套上沾到的雨水。
也理了理自己挤出褶皱的制服,将拿着树叶的手背在身后。
天气真的已经很冷了,她朝她走过来,好像在笑,好像又没有。
她嘴里吐出的气体很白,像变成气体的雪,让她看上去雾蒙蒙的,像是快要化掉。
她没有再像刚刚那样跑。
而是平复呼吸。
节奏平稳地走到她面前来,停下步子的时候,脸色看起来颇为紧张。
棠悔擅长收敛情绪,也擅长扮演一个温和无害的人。所以在这段时间,她已经将那个小小的、执拗地站在走廊里不肯离去的棠悔重新关进去,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