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每个人像吐出一口大气的乌龟那般缩小,像从伞面上滑落的雨滴那般散开。
  只留下棠厉,和坐在她腿上的棠悔。因为外婆最疼爱她,要和她拍双人合照。即便是下雨,她腿上刚包扎过的伤也没有什么关系。而所有人都知道,外婆最疼爱她。
  一周后,报纸刊登家族趣事。
  棠悔摇身一变,突然成为外祖母宠爱有加的外孙女,是两个舅舅舍不得受一点委屈甚至为她在学校捐款的外甥女,也是哥哥们每天接送上学警告周围小男生不要接近的、唯一的妹妹。
  那张全家福被刊登在那则趣事末尾。
  所有人都笑容满面,重新变成庞大的、和谐的,西服礼裙上没有一丝褶皱的一家人。
  小时候棠悔搞不懂,只觉得她们这家人很奇怪,总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后来她明白。
  为什么这些人会和她是一家人。
  ——棠悔蹲下来,从玻璃碎片中捡起这张摔碎的全家福,相当冷静地想。
  佣人姗姗来迟,用力推开门后,错愕捂脸,发出惊呼,“小姐!你的手出血了!”
  棠悔停下动作,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被尖锐的玻璃刺破了,血流成一条,淌在手背,和她的拖鞋上。
  像被剖开的血色脉络。
  也像那条从很小时候就攀在她身上的血色蚯蚓。
  棠悔回头,伪装成对此并不知情的盲人,缩了缩手指,茫然地对佣人说,“是吗?”
  “今天秋天小姐不在,您得小心一些。”佣人将她从地上扶起,很后怕地捂了捂胸口,
  “她之前还特意嘱咐过我,让我多加照看你,一有什么急事就通知她,但我刚刚去厨房了……”
  “我没事。”棠悔安慰她,“你不用着急。”
  纵然她语气温和,但佣人的声音还是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我去找医药箱来给你包扎。”
  说着。
  佣人急匆匆地站了起来,跑出去,很快拿着医药箱跑回来。
  但她是负责厨房的女佣。
  平时和棠悔没有直接接触,对包扎流程应该不太熟悉,动作便慌乱起来。
  刚拧开药水,结果就洒了一地。
  棠悔没有责怪她,兀自将她手中的药水和工具都接了过来,
  “我自己来吧。”
  佣人战战兢兢地松了手。
  她看棠悔只能勉强摸索着给自己上药,有些害怕,
  “小姐,要不我去找家庭医生上山来?”
  “不用。”棠悔拒绝她的提议,自己勉强给手上倒着药水清理创口,“这点小事,没必要。”
  佣人好像很年轻,呼吸听起来很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好盯着棠悔的手,沮丧地说了一句,
  “秋天小姐不在可真麻烦。”
  棠悔手中动作顿了片刻。
  她注视着自己血迹没有被清理完的手,很久,轻轻地说,
  “是啊,她不在可真麻烦。”
  包扎过程没有太久,棠悔基本都是自己来的,只让这个年轻的佣人帮了下手。
  最后,两个人包扎的纱布看起来也松松垮垮的,还隐隐渗着血迹。
  佣人可能觉得这样不太好,便主动开了口,“小姐,要不我喊管家过来试试吧,她应该会包得比我好一些。”
  “不用了。”
  棠悔看了看自己手上不算包好的纱布,脸色苍白地说,
  “这样就可以。”
  佣人觉得奇怪,哪有人眼看着包得这么差还不生气的?
  但既然棠悔都说了,她也就没说更多,只是在临走之前,问,
  “小姐,我需要把这件事通知给秋天小姐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棠悔的唇色都比刚刚苍白了些,摇了摇头,“不用急着通知她。”
  “不通知吗?”佣人问。
  棠悔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的手,“她在开车,最好不要让她分心。”
  佣人愣了半晌,这才想起,雇主的外祖母和母亲,都是在车祸中去世的。
  “你可以走了。”棠悔平静地说。
  她不喜欢任何人在她面前显露出这种眼神,类似可怜,同情。
  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当个盲人也并非全都是坏事,至少在那段最混乱的日子,她可以避开很多这样的眼神。
  与此同时,当她躲在暗处,也可以发觉很多,她以前可能不会发觉的事情。
  于是那天,在摔坏那个玻璃杯,清楚听到隋秋天飞奔向她的脚步声时。
  棠悔紧紧盯着满地的玻璃碎片,毫不犹豫地选择伪装。
  也毫不犹豫地。
  径直踩了上去。
  于是她得偿所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隋秋天为她感到后怕和担忧的表情。
  这是真实的。
  她相信。并且总是固执地相信,只有出现在这种时刻的真情,才最值得信任。
  在拍那张全家福的时候就知道,她就知道,自己大概是属于贪得无厌的那种人,明明自己的真心躲在暗处捧不出来。
  却又无时无刻都希望,看见别人活生生为她跳动的真心。
  佣人走后,棠悔看了眼时间,觉得隋秋天大概不会这么快回来,便拄着盲杖回到卧房。
  另外一名佣人正在卧房为她整理衣柜。
  有件衣服她很眼熟,是那天隋秋天在轮船上给她披上的制服外套。
  但这名女佣似乎并不知道这件衣物属于隋秋天,便整理在了棠悔的衣柜里。
  棠悔想了想。
  等女佣走之后。
  拿着这件外套,缓步踏着楼梯,去到二楼,来到隋秋天房间门口——
  整个二楼其实都属于隋秋天的生活空间,但她并没有透露出太多生活气息在其他地方,几乎将自己的七年全部关在了那间小小的卧房之中。
  房间主人不在,作为雇主理应回避。
  但棠悔有着正当理由,也没有所谓的道德和边界感。
  况且如果她问——
  隋秋天一定会顶着那张毫无怀疑的脸,点头同意,甚至毫无防备地为她打开门。
  所以棠悔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隋秋天的房间和她这个人一样,整齐有序,东西不会乱放,除了床,占整个房间空间最大的,就是那书柜,还有书桌,上面摆着一本还没看完的、夹了书签的书,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完。
  看上去是一个完全没有秘密的人。
  棠悔觉得失望,但也没有太意外。她将洗好的制服外套放在衣柜里。如她所料,隋秋天衣柜里基本也只都是制服,睡衣都是条纹款式。
  棠悔环视一圈,发现这个人连被套被单也是很规整的条纹元素。
  但比较意外的。
  是隋秋天竟然有一个直发棒。
  棠悔想起昨天在游轮上,保镖小姐毛躁的翘边的自来卷头发,以及平日里保镖小姐在她面前的黑长直发。
  也就是说。
  隋秋天每天早上醒来,都会站在镜子面前,很努力地将自己的翘边发尾夹直。
  棠悔在这个她从未踏足过的领地驻足许久,才想起很久之前,隋秋天也问过她,她希望她的保镖要怎么做?
  棠悔什么时候自己考虑过这种事?只好说不知道,也说可能要看起来凶一点。
  看来在这之后。
  隋秋天真的有很努力在扮凶。
  棠悔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翘起嘴角。
  之后,她在书桌上看见垒得很高的、写完了的一堆字帖。
  于是。
  她似乎也能看见,过去七年,隋秋天每天夜里回到房间后,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在相同的位置,挺直着背,一笔一画地练字的景象。
  字帖里印着时间的痕迹,看得出来,从最开始的歪歪扭扭,到后面的笔锋流畅,隋秋天下了很多功夫。
  十九岁。
  可能是大多数人正在上大学,用着直发棒卷发棒给自己卷漂亮发型出去和朋友吃吃喝喝的年纪,花着父母零花钱谈情说爱的年纪。
  也是隋秋天来到她身边给她当保镖,流很多血,受很多伤的年纪。
  棠悔垂下眼睫,将字帖收好。
  打算趁隋秋天回来之前出去。
  也就是在要出房门之际,她瞥见隋秋天房门后贴着一张纸——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圆润的字帖写着“《保镖守则》”四个大字。
  纸张泛黄,看字迹,应该还是隋秋天在初来乍到时写的。
  第一条、第二条和她那天听到的“保镖守则”相差无几——
  尊重雇主,让雇主开心,幸福。
  成为雇主的眼睛,耳朵和拐杖。
  除了第三条。
  上面写:
  【绝对不可以和雇主产生亲密关系,不可以当朋友,不可以当作亲人。
  也不可以……
  反正无论什么,都不可以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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