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行吧。”
静莲一面往前走,一面叮嘱道:“今日寺中有俗讲会,你们莫要乱跑。”
“好好好。”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朱砂拉着卢素婵一路快跑,逢人便打听文娥英。
最终,两人在一个叫禅心的比丘尼指引下,找到文娥英:“她去年冬月入寺,整日闭门不出,在僧房没日没夜诵经。上月,有一位施主曾入寺找她。她们在房中密谈半日,那位施主走后,她哭了半宿。”
寺中其余的比丘尼不知她出了何事,见她郁郁寡欢,便从不打扰她。
“净愆,有两位居士入寺找你,说是你的故交。”
门口的三人等待良久,房中才轻声响起一句话:“哪位故交?”
听到耳熟的声音,卢素婵再也忍不住,大声喊道:“文姐姐,我是九娘!”
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从房中传来。
片刻后,房门打开,一个憔悴的女子出现在三人面前。
卢素婵惊愕地看着面前骨瘦如柴的女子,霎时泪流满面:“文姐姐,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往昔艳如桃李、神采奕奕的女子。
如今死气沉沉,宛若一个活死人。
文娥英开门见到卢素婵,却猛地转身关门,身子死死抵住房门。
任凭卢素婵大力拍门与高声呼喊,她丝毫不为所动。
她不开门亦不说话,卢素婵可怜巴巴地向朱砂求助:“姐姐……你帮我推门,好不好?”
朱砂未应,反而与一旁手足无措的禅心交谈起来:“禅心比丘尼,不知房中的净愆比丘尼之名是何意?”
禅心双手合十,口诵一句“阿弥陀佛”后方道:“净愆之名,出自《地藏经》。意为:南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起心动念,当须忏悔。净愆入寺第一日,得主持点化,决意带发修行,自号净愆。”[1]
《地藏经》中,“净”表涤罪之愿,“愆”为过失之意。
“净愆”二字结合《地藏经》原句,大概的意思便是:坦然承认因自身过失而导致的罪过,并通过忏悔修行来清净自心。
朱砂懂了,上前一步道:“他是通过你找到九娘的,对不对?”
卢素婵记忆中温婉大方的文娥英,在此刻听清朱砂的问话后,罕见地像一个疯子般,在房中歇斯底里大吼:“他们逼我说出一个人,否则下月遭受欺辱之人,便是小妹……可小妹才十岁啊。九娘,我对不起你……我别无他法,只能说出你的名字。”
早在卢素婵说出“秋蝉”为她的小字当日,朱砂便怀疑国公府或她的身边人中,有人与鬼族合谋。
女子小字,外男轻易不会得知。
而潜入国公府的鬼,对卢素婵可谓了如指掌。
今日一看文娥英有意回避,朱砂总算想通关键。
她一直猜测是某个好色男子为鬼族提供便利,却忘了女子之间,才最常以小字相称。
出卖卢素婵的人,不是男子,而是女子。
等等……
他们?
朱砂猛然察觉不对劲,赶忙追问:“他们是谁?”
文娥英身子颤抖如风中残烛,哆嗦着打开门:“我不知他们是谁,只知是两个男子。他们轮番欺辱我后,以小妹相威胁,让我说出一个女子的名字……”
她跪下来求他们,却被他们讥笑是残花败柳。
她见识过他们的可怕,不敢随意说出一个女子搪塞他们,便供出卢素婵。
她想着,卫国公府戒备森严,又与太一道有往来。
他们或许知难而退,不会伤害卢素婵。
可今日得知卢素婵找来,她如遭雷击,明白自己终究还是害了一个人。
那个唤她“文姐姐”善良女子,那个她视为亲妹的秋蝉。
卢素婵胡乱抹着眼泪,扑进文娥英的怀里:“文姐姐,我不怪你。我没事,他们只来过一次,还被我发现了。这位是朱姐姐,她是太一道的弟子,会查案会捉鬼会开棺材铺。你告诉我们实情,好不好?”
压抑在心中多月的忏悔,在释放。
文娥英崩溃大哭,反复抱着卢素婵道歉:“九娘,对不起……”
她们找人问话已耽搁半个时辰,严客估摸着早已心急如焚。
眼见卢素婵与文娥英抱头痛哭不说话,朱砂一把将两人推进房中,顺便让禅心去将菩然主持找来:“就说太一道姬天师的弟子,有一事需要她解惑。”
惊惧的禅心回神,慌忙跑走。
房中,文娥英一五一十说出真相:“去年冬月十五亥时初,有两人凭空出现在我的床前……”
她的眼睛被蒙上,手脚被捆住。
之后便是长达两个时辰的凌辱与折磨。
她厉声呼救,可隔壁小房间的侍女、不远处的双亲,还有家中的护卫,却好似死了一般,对她的求救声不闻不问。
丑时末,他们停下对她的折磨。
她以为炼狱就此结束,谁知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他们一左一右凑到她的耳边——
一个蛊惑她:“听说你与京中很多女子交好,好绿筠,快说出她们其中一人的名字。”
一个威胁她:“若你不说,下月遭殃之人,便是你的小妹。”
逼迫之下,她说出卢素婵的名字、身世与闺房所在。
她说出一切,他们大摇大摆离开,走前还威胁道:“你若敢走漏风声,我们便杀了你全家。”
等她绝望地推门出去,才知家中人俱在昏睡。
她的阿耶得知她被人欺辱,原想出门报官,却在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劝说她为了家族的名声,出家为尼。
当日,她被连夜送进梵音尼寺。
对外,则在菩然主持的默许下,自称受如莲花点化,入寺修行。
三人说话间,菩然主持带着严客找来。
严客手中握着面纱,一脸尴尬地与朱砂解释:“师姐,我在东圊本来蹲得好好的。结果有女客进来,发现我是个男子……”
东圊闷热,他当时只想摘下面纱,松松胸前的裙腰透口气。
哪知道有人会突然闯进来,正巧撞见他衣领大开在扇风。
梵音尼寺,总归是皇室所建之寺。
朱砂抢在菩然主持发火前,拉着严客道歉:“太一道玄机见过菩然主持,弟子今日与师弟二人冒昧打扰,只为查案。”
菩然主持虽满头白发,但容光焕发,说话更是声如洪钟:“无妨,贫尼并非不讲理之人。你既然已得知真相,贫尼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世上,其实并无如莲花。”
如莲花,只是她为那些受辱女子入寺编造的说辞。
愿她们在佛祖的庇佑下,犹如莲华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2]
文娥英无助啼哭:“师父……”
“你红尘未断,不必在此苦修。若能助她们抓到凶手,师父相信,佛祖定会原谅你的过错。”菩然主持摸摸她的头,转而面向朱砂,“遭受欺辱的女子,一共是七人。贫尼想过报官,可她们竟无一人见过凶手的真容。”
依大梁律:强者,流二千里;折伤者,绞;死者,斩。[3]
刑罚看似严厉,可入罪却严苛至极。
体伤实证,众证环伺,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此案,一无人证佐证,二早无伤痕,不足为凭。
若她们贸然状告,只会落得笞刑甚至诬告反坐的下场。
遑论,她已隐约觉察到幕后真凶,正是京中权贵子弟。
这些人倚仗权势庇护,犯下恶行自有诸多手段逍遥法外。
上有“八议”为权贵开脱罪行,下有“不贞失节”四字,向女子苛责问罪。
两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凶手,七个被家族抛弃的女子。一旦报官掀起波澜,那些流言蜚语会化作刀刃,彻底地杀死她们。
“贫尼用如莲花之说饰恶,实乃大过。适才与这位道长一路走来,深有所悟。若恶行不绝,如莲花生于浊水,又焉能不染淤泥?”菩然主持心绪难平,索性拨动佛珠,“贫尼问过另外六人,全部一问三不知。独独净愆,有一条线索。”
文娥英不停点头:“他们二人的袍服之上,散发着一样的香味。其中一人的蹀躞带,曾放在我手边。我偷偷摸过,总共是十枚金带銙,纹样是雁纹。”
十銙、金质、雁纹?
朱砂对这些一窍不通,严客面露苦相。
对面的卢素婵亦摇摇头:“我很少见外男。”
朱砂蹙眉沉吟,要论她的熟人中,谁最懂蹀躞带銙的品秩礼法。
一个是在子午山罚跪的某人,另一个自然便是……
萧律。
思及此,朱砂先向菩然主持与文娥英道谢,再一把拽走卢素婵,最后看向严客:“师弟,玄规在长安吗?”
严客不明所以:“在,我昨日还见过师兄。”
朱砂:“行,你跑一趟,尽快带他去棺材铺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