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朱砂不服气:“他们是父子,难道老天师会责罚自己的独子?”
梅钱:“因为人不是先师祖杀的。”
“既不是先师祖所为,他为何不阻止?”
“君命无二。”
朱砂:“杀了九个人给自己的儿子陪葬,不愧是九五之尊。”
梅钱:“人心囚于虚妄,连天子也不能免俗。太祖皇帝知太一道禁行活人殉葬,加之先师祖那时忙于地宫营造,对于长安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等他建好地宫,太祖敕下密谕急召其返京。返京途中,先师祖得知真相,折返回去已为时晚矣……”
九个无辜男女,自此魂魄永囚地宫,成了相伴昭慈太子生生世世的引路魂。
夜色沉沉,朱砂了无困意:“倒是奇怪,大梁皇室一脉的陵墓全在长安附近,独独昭慈太子在会州。而且墓中杂草丛生,似乎久无人祭拜?”
梅钱:“当年太祖在洛州起兵,昭慈太子于会州举兵相应。会州是他一生的起点,亦是他的终点。至于祭拜?昭慈太子生性洒脱,常自言:‘人之逝去,譬如灯烬。本王若故去,丧仪务必从简。四时祭飨不必岁时常举,勿使生者劳形扰心’。”
可惜,如此洒脱之人。
死后不仅被葬入奢华的陵墓,还连累九人为他殉葬。
若他泉下有知,得知死后种种,是否还会坚定地踏上那条孤寂的殉道之路?
说至最后,梅钱已然到了立盹行眠的程度:“祖宗,下去吧。我已过而立,岁月不饶人啊。”
“你真没用。”
“……”
一如十五年前那场大战后的漫天飞雪。
翌日的岩山,残雪压枝,远山近树被雪色吞噬其中。
乱风裹挟雪粒,如利箭般呼啸而过。
团团雪雾,积雪已逾尺厚。两人三鬼步履蹒跚,艰难行走。
程不识与王舆一前一后,边走边看。
午时末,山中雪崩。
一行人慌忙躲进一处山洞。
朱砂累得气喘吁吁:“齐兰因和那个青崖会不会早跑了?”
梅钱:“什么那个青崖,叫师叔。我们自小骄纵你,把你纵得这般无礼。等回长安,我定要去宫里请一位女官,好好教教你礼节……”
连日赶路,朱砂本就心情烦闷。
一路因与梅钱同行,还被他连番取笑与说落。
当下听他喋喋不休唠叨,更是气恼:“你讨厌死了。”
朱砂气得跑走,程不识拍拍虞庆的肩膀,示意他跟上去。
虞庆咽下胡麻饼,苦兮兮道:“唉,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
话是对程不识说的,眼睛却盯着角落的梅钱,语气中多有不满。
眼见朱砂的身影消失在山洞深处,他认命似地追上去:“玄机道长,等等我啊!”
王舆拾来一堆枯枝。
篝火燃起,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三人或站或坐的影子。
程不识劝道:“梅道长,她心绪不佳,你何必故意激她。”
火星噼啪炸开乱溅,梅钱捏着一截枯枝拨弄火堆:“火不拨不旺,痂不揭不愈。她性子倔脾气犟,有人在旁拿话刺她几句,任她压抑在心中的火痛痛快快烧一场,总好过她自个隐忍不发,折磨自身。”
这句喟叹之后,火堆前陷入久久的沉默。
朱砂与虞庆一直未归,梅钱看向程不识,问道:“你说你曾经见过青崖师兄与齐兰因在一起?”
程不识点头:“当年,青崖道长奉命来乌兰县捉鬼,我是他的车夫。”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名叫谢鸿渐的青崖道长年仅二十五六,已隐隐超然物外,不同凡俗。
在乌兰县待了不到八日,谢鸿渐便擒获恶鬼。
送行那日,他原本该送谢鸿渐前去驿站。
可两人方出城,便见一女子等在路边,大声呼喊:“谢鸿渐。”
车中的谢鸿渐听见女子的声音,笑着下了马车,与女子相偕离去。
程不识:“当日苓娘在城外观戏,我心想回城也无事可做,便驾上马车去接苓娘。路过他们身边时,我亲耳听见青崖道长唤女子‘兰因’。”
那一声“兰因”似溶溶春水,温柔缱绻。
他由此判断,两人之间,绝非寻常的男女关系。
遑论,谢鸿渐垂眸望向女子的眼神,正如他看向苓娘。
上回,他们被那群鬼伏击,带去地宫。
每日拷问他们的人或鬼,开口闭口全是“齐兰因”这个名字。
程不识当时便猜:齐兰因,或许就是当年与谢鸿渐同行的女子。
那群鬼严刑拷问三日,他咬牙未吐露一个字。
一来不愿连累无辜,二来他从王舆口中得知,救他们的女子曾提过“青崖”二字。
思来想后,他更不敢提及当年之事。
唯恐那群鬼通过他们,找到齐兰因与谢鸿渐。
梅钱听完他所说,低头自嘲道:“一个两个加上我,怎么全爱上鬼了……”
不知该说是师门不幸,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王舆独自在洞口观察许久,见雪仍未停,索性进洞歇息,顺便问明一件事:“梅道长,虽说玄机道长救了我们,但恩人对我们有再造之恩。你莫怪我多言多语,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太一道是否真的不会为难恩人?”
梅钱摆摆手:“放心吧。一年到头,我除了偶尔陪她捉几个恶鬼赚赏钱。其余日子,从不搭理鬼族。”
自然,家中那位,还是巴不得搭理的。
王舆与程不识对视一眼,总算彻底放心下来。
一入岩山,他们便看到前往雪洞的路。
如今带两人绕路而行半日,无非想问清楚问明白。
眼下既已得了梅钱的承诺,程不识率先起身往洞内走:“你们等我片刻,我去找找他们。”
他走至一半,遇见朱砂与虞庆。
谁知,朱砂眼尾薄红,眸中泪珠未干,像是哭过?
程不识疑心虞庆又说错话,忙问道:“出了何事?”
朱砂一个眼神扫过来,虞庆无奈闭嘴。
三人再次出现在洞中,梅钱忍不住叹了口气,起身与朱砂并肩而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上月开天门收弟子,我去瞧过一眼,全是凤骨龙姿的俊俏儿郎。”
朱砂闷声闷气:“你们每回为我选的,不是小人便是蠢人。二郎说得没错,你们的眼光特别差。”
梅钱:“行行行。这次我们一定好好选,如何?”
“不如何。”
“你的修炼要紧,凑合选一个吧。实在不行,眼不见心不烦,那些糟心玩意儿,我们换勤一些。”
一行人再次出发,照旧程不识在前,王舆在后。
酉时初,前面的程不识忽地停下脚步,指着西南方向的一处积雪:“那里,便是王兄待过的山洞。”
沿着西南方的山洞往上,约莫行半个时辰,便到了此山的最高处。
众人站在雪山之巅,四下环顾,只觉诡异至极。
雪雾茫茫,上下一白。
可他们眼前,就在两山之间,却凭空多出一行脚印。
脚印从他们的脚下,延伸向对面雪山的深处。
雪中无路,又似乎脚下有路?
众人面面相视,谁也不敢上前。
程不识:“自上山后,我身上的腐臭味淡了不少。”
语毕,他兀自陷入哀伤。
从今往后,他只能作为一个鬼,徘徊世间。
而他与苓娘,再无重逢之日。
梅钱好心宽慰道:“若你们欲堂堂正正立足人世,可去长安城西棺材坊朱记棺材铺找我。我亲自带你们上子午山,面见姬天师。”
一听这话,王舆来了兴趣,拱手问道:“梅道长,请问你在太一道身居何职?”
梅钱:“不值一提的小官,也就能在天师面前说上几句话,偶尔还得陪她用膳罢了。”
王舆一时想岔,面露尴尬:“梅道长当真能屈能伸啊……”
三人寒暄间,朱砂与虞庆正站在崖边斗嘴。
“你敢过去吗?”
“你敢,我就敢。”
朱砂轻蔑一笑,抬脚踏出第一步:“胆小鬼。”
虞庆不甘人后,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边跑边回头嘲讽:“哼,你才是胆*小鬼,我还敢跑呢!”
“小鬼,你真跑啊……”
朱砂再一眨眼,虞庆已消失在雪雾中。
她赶忙呼喊另外三人:“快来快来,他掉下去了。”
三人应声而来,程不识与王舆扒在崖边听声辨位。
一炷香后,程不识起身:“他应该没掉下去。”
梅钱看着那一行浮在半空中的脚印,当机立断:“走,我们踩着脚印走过去瞧瞧。”
四人胆战心惊,走得小心翼翼。
等循着脚印走至一处门前,看见蹲在地上的虞庆,才算安心。
虞庆一见朱砂,更是得意:“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