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众人掀帘去看,道旁围了一群百姓,对着人群中三个拉扯的男子指指点点。
严客认出其中一人,忙道:“左边那人,便是程不识。”
既是他们要找的人,方絮率先掀帘下马车。
几人走近打听,才知程不识方才见义勇为,当街抓住一个窃盗。
眼下,失主对着程不识拱手作揖,作势还要跪下:“今日若非程兄仗义援手,犬子的这笔救命钱便保不住了。”
程不识一只手抓着窃盗,另一只手赶忙去扶失主:“快起来,快起来。区区小事,无足挂齿。”
周围百姓目睹程不识的义举后,交口称赞他是乌兰县的大英雄。
程不识得了夸,言语间反而更加自谦:“诸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匹夫本分罢了。”
人群散去,口中全是对程不识的夸赞之语。
严客在旁小声补充:“我在城中打听过,这程不识从前便是行侠仗义之人。当年突厥南下劫掠凉州,凉州军仓促应战,死伤无数。程不识得知凉州告急,连夜招募乌兰县乡勇二十余人,随乌兰军一起驰援前线。听闻后来他死在战场,乌兰县百姓还曾为他刻碑立衣冠冢。”
说话间,程不识从几人身边走过。
一见严客,他笑着走来:“多日未见严道长,不知你去了何处?诶,几位腰间都挂着令牌,难道你们也是太一道的道长?”
面前的男子,神情坦然。
提到太一道时,眼中丝毫没有一丝惧色。
罗刹在程不识身边转了一圈,片刻后对着朱砂轻轻摇了摇头。
方絮有心试探,故意将天师符抖落在地。
程不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符纸,递给方絮:“年关将近,城中窃盗多了不少。道长的这张符纸,瞧着像是天师符,可别弄丢了。”
朱砂好奇道:“你竟知晓天师符?”
太一道的天师符,除了太一道的弟子,便只有皇亲贵胄与朝中权贵才有。
普通百姓虽知晓天师符,但大多从未见过。
程不识点头,与几人说起一段经历:“去年,乌兰县有恶鬼复生,太一道一位道长曾来此捉鬼,我帮他引路驾马车。临走前,他送给我一张天师符。”
方絮反问:“去年?”
闻言,程不识“哎呀”一声。
一拍脑门,赶忙纠正:“错了错了,该是十六年前。”
朱砂:“那你的这张天师符呢?”
程不识目露哀伤:“送人了。那时候城中常有鬼族出没,她的小妹缺魂,夜夜撞鬼,我便把天师符送给了她。”
这个她。
是程不识十五年前的未婚妻。
两人本来约定来年成亲,可惜程不识在那年的冬日死在战场。
死讯传来当日,未婚妻投河自尽。
百姓敬其忠贞,将她的尸身与程不识的一件衣袍合葬。
谁知,造化弄人。
十五年后,程不识平安归家,才知未婚妻已死。
“后日,我与芩娘冥婚,几位道长可去我家吃酒。”说起此事,程不识喜上眉梢,甚至热情邀约他们去他家暂住,“不知几位道长住在何处?我家宅子大,你们若不嫌弃,可随我一起回家。”
方絮应好,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程君,我们有马车。”
程不识摆摆手:“我还要去取纸扎,几位道长可先行一步。我家的宅子在交路坊,第一家程宅便是。”
众人笑着目送他远去。
朱砂幽幽道:“这人若是鬼,那可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好鬼。”
没有鬼炁,不俱符纸。
热心助人,有情有义。
据百姓所说,程不识整日扶危济困不得闲。
若是鬼族,难道此鬼专靠做好事修炼?
思及此,朱砂凑到罗刹身边:“鬼族中,有做好事修炼的鬼吗?”
罗刹摸着下巴,认真想了想:“没有。”
方絮朗声招呼几人上车:“走吧,今日先去程家瞧瞧。”
朱砂跟在罗刹身后。
离马车还有五步之时,她牵着罗刹,撒腿就跑。
方絮知她不会跑远,头也不回地坐进马车。
朱砂越跑越冷,索性拽着罗刹去了城外:“你不是闹着要回家吗?”
雪晴天气,百草荒凉。
入目黄土坟丘,纷纷白雪。
罗刹随她慢慢前行,偶尔不咸不淡地应上几句:“没钱,回不了。”
朱砂:“我今夜把你的工钱结了,你去集市赁个马车,明日便出发,再不准回来找我。至于人鬼契,你反正已修炼千年,我也就几十年活头。那点疼,想必也疼不死你……”
女子自顾自在前面抱怨,话语中怨气冲天。
罗刹愁容满面,既不知该不该开口,又不知开口后该说些什么。
身后迟迟无人回应,朱砂更觉生气:“还有胸口处的那个名字!若日后有女子问起,你便推说不是人名,是驱邪的朱砂。”
罗刹尴尬问道:“我是鬼,需要驱什么邪啊?”
朱砂气得原地跺脚,咬牙切齿转身:“这事很重要吗?重点是女子!女子!”
她莫名其妙开始生气,罗刹如坠云雾,更加茫然:“朱砂,你这话不对。为什么只有女子会问,难道男子不会问吗?”
罗刹眸光如雪,微倾的脖颈透着一股稚子般的探询之意。
朱砂深吸一口气,耐心与他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日后娶妻,她肯定会看见。”
罗刹明白了,转念又担忧起来:“可我已经娶了你,如何娶旁人?阿耶说,男鬼若对妻子三心二意,便不能长寿。阿娘生我养我不易,我答应过她,会一直陪着她。”
暮色低垂,狂风大作。
罗刹陷入迷茫,朱砂无奈叹气,掉头回城。
“你到底走不走?”
“我想搞清楚一件事。”
“讨厌鬼,随你。”
“朱砂,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男子不会问?”
“……”
两人问路问到程家。
朱砂打发罗刹去厢房整理床铺,自己则踱步去找严客。
程家后院角落。
严客将打听到的消息,悉数告知:“师姐,我问了朱邪府的所有下人。据其中几人说,寿宴当日,罗君曾与四个人私下见过面。”
朱砂:“哪四个人?”
严客:“长乐公主、玄贰与玄规师兄,还有朱邪二公子。对了,有一个下人说,罗君曾在离开灵州的前一日,与朱邪都督密谈半日。”
朱砂冷然抬眸:“他们为什么找他?”
严客扬起一张笑脸,洋洋得意道:“我费心费力打听过了。长乐公主找罗君,是为了劝他做面首。朱邪二公子是为了打听你与罗君的关系。至于两位师兄与朱邪都督所为何事,下人们没听到。”
朱砂招手让严客附耳过来:“你这几日找玄贰与玄规套套话,务必问清此事。若干得好,等我回长安,便举荐你入太一道,如何?”
严客心潮澎湃,颇为心动。
他虽名义上是太一道的弟子,但实则不是。
只有上子午山,得天师赐号之人,才算真正的太一道弟子。
如今朱砂这一句承诺,惹得他热血沸腾,差点应下这件麻烦事。
不过,等他稍稍冷静后,便觉朱砂在诓他。
毕竟朱砂名声在外,天师三天两头罚她,怎会听她的举荐?
严客不想应,又不敢明说,遂含糊道:“行,我得空就去问问两位师兄。”
朱砂:“对了,他当时的回答是什么?”
严客:“一句是‘家风严谨,好男不二娶’,一句是‘她是我妻’。”
朱砂秀眉轻挑,甚是满意,施施然离开。
不曾想,一回房,房中竟空无一人。
时至晚膳时分,一身风雪的罗刹才从外归来。
满桌人静默无声,偶有几声碗盘杯盏交叠的叮叮声。
程不识的双亲,在八年前病逝,家中目下唯余兄长一家四口。
对于程不识的“死而复生”,其兄程不知将一切归因于程家祖上积德:“并非我自夸,我家祖上常行好事,是乌兰县数一数二的积善人家。”
众人附和着他的话语,扯扯嘴角,干笑几声。
许是因冥婚将近,程不识早早放下碗筷,兀自回房忙碌。
程不知看着弟弟远走的背影,握着酒杯,颇有些感伤:“二弟与芩娘青梅竹马,从未分开一日。结果唯一的一次分开,二弟失踪十五年,芩娘自尽。唉,二弟怎不早些回家……”
愁绪涌来,他含泪仰头饮尽杯中酒。
满桌人不知如何劝慰,方絮环顾四下,最终选择冷漠地问道:“他回家后,可有异常?”
程不知放下酒杯,皱眉思索良久,方回道:“没有。与十五年前的二弟,可谓一模一样。”
起初,乍然见到完好无损的程不识回家。
程家上下皆心惊胆战,疑心是恶鬼夺身,回来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