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当帐帘掀开的时候,他会第一时间看过去,期盼着达古娜的出现。
  他翻过围栏,跳入马圈,走向堆放着草料的角落。就是这里,这里正对着达古娜的帐篷。
  周围全都是马粪,臭不可闻,刚走了几步路,图门的靴子和衣摆就沾满了黑漆漆的泥点。他在这里吃,也在这里睡,二十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满身的恶臭与污秽。
  别人都说他是最低贱的马奴,一条命还不如刚出生的小马驹值钱。他从来不反驳,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活法。
  然而此时此刻,他走着走着,步伐就停了下来。
  他低抬起脚看了看自己沾满马粪的靴子,然后抬起手看了看自己塞满漆黑泥垢的指甲缝,最后侧过头嗅了嗅自己散发粪臭的肩膀。
  他忽然意识到,之前的自己就是以这样一种肮脏的形象出现在达古娜眼前。她看见了他的丑陋,也看见了他的卑贱。
  就在这一瞬,从未有过的强烈羞耻感让图门高大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英俊不凡的脸庞慢慢显露出一个极致痛苦的表情。
  素来平静坚毅的内心发出了万般不甘的呐喊: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住在粪堆里,而不是帐篷里?凭什么我连一个人样都不能保持在最美好的女子面前?
  双眼通红地站立了一会儿,图门忽然跳上马背,越过围栏,向着草原尽头奔去。
  不远处的帐篷里,坐在浴桶中的平瑞宝也浑身颤抖着。方众妙的心声飘荡在空中,忽远忽近,浩渺空灵,纵使隔着几十丈远也能听见。
  她说朝鲁首领想要杀人越货,这肯定是真的。因为朝鲁首领的性格就是如此。迁移在即,他怎么可能用马群换取粮食、盐铁和武器。然而正是因为迁移在即,他才更需要粮食、盐铁和武器。为了部族,他只能铤而走险!
  方众妙还说她为哈剌赤部落卜出了坎卦,此乃灭族之兆,会是真的吗?
  平瑞宝很想怀疑这句话,但她拿什么怀疑?没人比她更了解方众妙的恐怖之处。没开天眼之前,她觉得所谓天命只是世人杜撰的东西。开了天眼之后她才明白,主导一切的天命真实存在着,它甚至可以被人牢牢掌控在手里。
  方众妙在徐城是天,在西风城是天,在临安是天,在建康是天,到了这草原,她就不是天了吗?
  她是!她永远都是天下第一人!
  可笑朝鲁还想毒死她,与天争命!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在方众妙面前求她救命!
  可朝鲁听不见方众妙的心声。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得劝劝他!可我怎么劝?
  平瑞宝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眼睛,忽然咧开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她很庆幸自己为了获得这些牧民的尊重,没有隐藏开了天眼的秘密。她刚来哈剌赤部落就帮牧民们看过面相,说出的批命十分精准。
  也因此,哈剌赤部落的人尊称她为灵性之子,而她也顺势说自己已经被大巫选中,要去圣山修行,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大巫的继任者。
  她在哈剌赤部落有威望,有地位,她说出的预言,朝鲁一定会相信。
  对,就是这样做!把方众妙的卜卦结果当做自己的预言去告诉朝鲁!去向他示警!
  当预言应验的时候,朝鲁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他会用无比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会对自己未来大巫的身份深信不疑!他会崇拜,他会顺服!得到他的信任和爱,进而得到他的气运,将成为轻而易举之事!
  他将把自己奉为神明,举全族之力供养!
  对,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碾压方众妙的第一步!
  平瑞宝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飞快搓洗几下身体就从浴桶里站起来,命令女奴马上为自己更衣。
  她要在朝鲁面前宣布这个关乎部落存亡的预言!今日过后,她就是哈剌赤部落的神女!
  与此同时,另一个帐篷里,方众妙正轻轻拨弄着一把马头琴,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搬运货物的时候有没有可疑的人靠近?
  坐在她下首的一名死士低声说道:有一个驼背的奴隶借帮忙的名义跑过来,向我们打听袋子里都装着什么货物,数量是多少。别的奴隶也来帮忙,却连头都不敢抬,比骡马还沉默。他的胆量很大,不像奴隶,这是一个疑点。
  方众妙轻笑道,你们很敏锐。
  另一边,平瑞宝匆匆穿好衣服,掀开帘子跑向朝鲁的帐篷。
  不等她近前,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随后是一群牧民惊喜的呼喊:诺敏夫人回来了!诺敏夫人回来了!快去叫首领!
  诺敏?朝鲁的母亲?她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平瑞宝转头看去,只见几匹马扬起尘沙,奔腾在疾风与金色灿阳里,当先那名女子容貌美丽,身材婀娜,穿着一袭昂贵的丝绸袍子,领口的一圈兔毛让她微微泛红的脸庞更显娇艳。
  在她身侧,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独自骑在马上,圆圆的脸蛋被风吹得通红,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他就是诺敏的幼子,与朝鲁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后面的几匹马驮着几个壮年男子,想来是诺敏夫人的随从。
  朝鲁听见喊声立刻就从帐篷里跑出来,越过平瑞宝大步朝母亲奔去。
  被别的部落抢走不是母亲的错,是弱小的哈剌赤部落的错,是不思进取的父亲的错,是不该出生的哈鲁败的错。很小的时候,朝鲁就有这样的觉悟,所以他从来不会怨恨母亲。
  母亲纵然成了别人的妻子和母亲,也会时常跑回来看他,每一次都给他带来许多珍贵的礼物。他期待与母亲的每一次见面,对母亲的爱从未有一日淡忘过。
  不等马儿跑到近前,朝鲁就已经展开自己强健的手臂。
  诺敏夫人勒马缓速,等到距离足够安全就直接从马背上扑入儿子怀中。
  我的朝鲁,我的心肝,母亲终于见到你了!
  朝鲁朗声而笑,已然忘了大周国师为自己带来的烦恼。
  小男孩骑着马慢慢靠近,酸溜溜地看着拥抱在一起的母子俩。
  朝鲁放开母亲,伸手把小男孩抱下来,拍了拍对方的屁股。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帐篷。
  平瑞宝错过了宣布预言的最佳时机。她心里莫名有些发慌,于是站在原地没有离去。
  过了片刻,小男孩从帐篷里跑出来,揪住一个驼背的奴隶,娇声娇气地呵斥:你快跪下给我当马骑。鞭子呢?谁有鞭子?
  隔壁部落足有上千人口,实力远比哈剌赤部落强大。身为隔壁部落的小少爷,男孩自然备受礼遇。
  立刻就有一个牧民把自己的鞭子递过去。
  男孩骑在奴隶的背上,挥舞着鞭子,命令对方驮着自己在草原上爬行。骑马很潇洒,但骑人却更有趣。
  平瑞宝看着两人慢慢爬向远处,心慌的感觉更为强烈。然而这一丝不祥的预兆太过缥缈,她没有道行,什么都抓不住。
  帐篷里,诺敏与儿子和前婆母寒暄了几句就道明来意:我是来借粮的。大周国师忽然来到北境,派兵扫荡边境,见到我们蛮人成群结队出现就喊打喊杀,我们今年一粒粮食都没抢到。
  朝鲁满脸为难,母亲,我们也一样。
  诺敏盯着儿子的脸,可我知道你有屯粮的习惯。你每走一步都会考虑清楚,做足准备。我们吃了今日的粮食,不会去管明日的粮食从哪里来,但你不像我们,你是草原的智者。
  朝鲁低下头。
  诺敏笃定道:你一定有多余的粮食。你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你。然后她挤出两滴泪水,语气柔软地说道:儿子,求求你救救我的族人。
  朝鲁默默握紧拳头。
  萨仁高娃说道:诺敏,我们真的没有粮食。去年可汗讨伐中土,把我们一年的粮食都收走了。巴彦大败,赔了不少东西,我们今年刚积攒下来的粮食又被收走。我们现在一无所有。
  诺敏不信,只是一味盯着儿子的脸。
  朝鲁慢慢抬起头,无奈道,母亲,我们没有粮食,你去找别人想办法吧。
  诺敏抓住儿子的手,带着哭腔说道:要不是别人都没有办法,我怎么会跑来求你?我也知道你很为难。儿子,这可是一千多条人命啊!难道你想看着母亲和弟弟饿死吗?
  朝鲁眼里的无奈和动摇慢慢消散,语气微冷地说道,母亲,我们部落四百多人,难道就不用活了吗?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你若是怕挨饿,可以回哈剌赤部落,我就是割掉自己的肉也会养活你。
  诺敏的指甲狠狠抠入儿子的手背,带来强烈的刺痛感。她要的不是朝鲁的孝顺,她要的是粮食,是丈夫的感激,是部落的尊重和权威。
  朝鲁依旧无动于衷。为了族人,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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