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夜色寒凉,却也比不过人心里的冷。
  静谧中,杨小福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国师大人
  他只唤了一声,方众妙就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时候,幼小的孩童应当置身事外。
  杨小福却误会了国师的意思,整个人颤抖得快要碎掉。连国师大人也不相信自己了吗?在极致的绝望和恐惧中,他听见国师语气淡漠地说道:你们问完了,该我来问了。
  国师掌心里还托着李大夫的脸,一层洁白的寒霜凝于她修长的指尖。
  杨小福的心隐隐刺痛着。为了自己,国师正忍耐着莫大的痛苦。
  吴玉竹也盯着这只凝霜的手,毕恭毕敬地说道,国师,您想问什么就问吧。民女是清白的,民女不怕您彻查到底。
  方众妙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不怕彻查?如此甚好。
  吴玉竹屏气凝神,定定看去。
  我且问你,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吴玉竹愣住了。这是什么问题?与这桩案子有何关联?怎么忽然扯到九霄云外去了?
  村民们一阵骚动,没有谁能猜透国师的用意。都说国师料事如神,现在看来竟一点也不聪明!她问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吴玉竹心里暗暗嗤笑,语气却很恭敬:启禀国师,民女的父亲叫做吴厚朴。
  方众妙微微挑眉,又问,他是做什么的?
  这种事附近的乡邻都知道,吴玉竹自然也不隐瞒,我父亲是个木匠。
  村民们连连点头附和,对,老吴头的手艺可好了。
  方众妙再问,看你面相,你父亲已经过世了吧?他一辈子都是个木匠?
  吴玉竹点头,对,他一辈子都是木匠。
  方众妙继续询问,那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吴玉竹恭恭敬敬地回禀,民女的祖父叫吴景天。
  方众妙眼里的笑意加深,沉吟道,你叫吴玉竹,你父亲叫吴厚朴,你祖父叫吴景天。你们这个家族很会取名字。
  这三个名字分开来看都很好,然而连在一起便出了问题。吴玉竹终在此刻醒悟过来,心弦狠狠一颤,瞳孔顿时紧缩。
  然而,国师的下一个问题却又让她放下心来。
  你祖父是做什么的?
  吴玉竹定了定神,答道,我祖父是账房先生,曾在镇里的酒楼给人做账。
  她依旧是直勾勾地盯着国师,仿佛目光略微偏移,就会显得自己心虚气短。
  方众妙问道,你祖父一辈子都是账房先生?
  吴玉竹呼吸加重,有些晃神。国师非要对自己祖上刨根问底,是发现什么了吗?她这双眼睛
  此时再去看这双比夜空更为幽邃的双眼,吴玉竹才渐渐有了心惊肉跳的感觉。
  周围的村民感觉十分不耐,小声咕哝道:问这个做什么?现在不是在查案吗?
  就是啊!国师莫非要把吴氏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个遍?
  国师怎么把话题越扯越远?
  龙图等人也疑虑甚深。
  然而只有吴玉竹知道,话题并未扯远,反倒越发接近那个不可为人道的隐秘,也是最初的起点。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在这深秋初冬的夜晚,后背竟渐渐被汗水打湿。
  在她直愣愣的目光中,方众妙也淡淡回望,并不催促,好似有十足的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这个问题骗不过去。
  吴玉竹终于低下头,不敢再直视国师的双眼,声音沙哑地说道,我祖父一辈子都是账房先生。
  村民们连连点头附和。这种事瞒不过人,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老吴家的底细?
  就问到这里吧,别再深入了。吴玉竹暗暗在心里祷告,心脏跳得更为急促。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听见国师略带玩味的声音响在耳边,哦?一辈子都是账房先生?从几岁干到几岁?
  吴玉竹顿时呼吸困难。
  国师怎会问这种问题?她知道了?不会,不可能!我明明做得天衣无缝!她绝不可能知道!
  吴玉竹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抓一下,坚固的心防和不可一世的傲气都在缓缓崩塌。
  见她不答,方众妙又重复问道,你祖父是账房先生,这份工作从几岁干到几岁?
  有几个胆大的村民不耐烦地高喊,问这个做什么?案子还断不断了?
  问这个做什么?自然是因为它才是这桩案子真正的起源啊!吴玉竹终在此刻感受到了被剥掉皮囊的疼痛。这疼痛犹如实质。
  但愿国师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发现了真相。然而这可能吗?
  吴玉竹不敢再耽误下去,因为这会显得她心虚至极,穷途末路。她俯下身假模假样地磕头,脸庞贴近地面的时候骤然扭曲,露出一个惊恐怨毒的表情。
  但她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我祖父从三十二岁到六十二岁,都在镇上当账房先生。
  方众妙微微一笑,问道,哦?那三十二岁以前呢?他在做什么?
  吴玉竹知道自己必须撒谎了。但这个谎言,在场没有人能拆穿。
  回禀国师大人,我祖父是逃难过来的,他三十二岁之前在哪里生活,做些什么,我们一概不知,他也从来不提。
  村民们也都附和,对对对,吴老头从来不说他年轻时候的事,喝酒的时候我们问起来,他还会发火。
  方众妙颔首,而后轻笑一声,仿佛对吴玉竹的回答很满意。
  跪在一旁的杨族长满心都是恐惧,好在一张老脸极为皮厚,暂且还稳得住。谁能知道他此刻的惶惶不安?谁能体会他接近崩溃的心情?
  国师怎会怀疑上吴景天?那可是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啊!
  但偏偏但偏偏国师的怀疑是对的!她追查的方向完全正确!她这双眼睛她这双眼睛
  杨族长看着方众妙的双眼,好似看见了一片无尽深空,那里有着能够将他彻底吞噬的可怕东西。
  他开始后悔,然而此刻已经无法回头。
  他看见国师的目光从吴玉竹身上移开,投射在自己身上,于是地狱的大门缓缓洞开。
  在极致的恐惧中,杨族长听见国师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你膝下是不是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孙子?两三岁便开始跟着你读书,有着超乎寻常的天分?
  杨族长一阵眩晕。他也终于体会到了被活活剥掉人皮的痛苦。
  国师的问题在旁人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闲扯,然而在他们这些凶手耳里,那就是最为尖锐的一把刀,甩出之际便能令人毙命。
  国师已经洞察真相!
  杨族长不敢相信,世上怎会有人头脑精明,眼神锐利到此种地步?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到底哪里露出了破绽?
  杨族长强压恐惧,答道,启禀国师,草民膝下有四个小孙子。其中一个的确很聪明伶俐,打小便跟着草民读书习字。
  他想撒谎,但可能吗?周围这些乡民,哪一个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再者,他平时总爱对旁人炫耀,于是孙子早早就传出神童之名。他若否认,立刻就会被拆穿。
  悔啊!早知国师会来,他绝不与吴氏同谋!可他怎能知道,国师的威名并非谣传,其本人远比传言神异万倍!
  方众妙轻轻颔首,对这个回答也很满意。
  在村民们越来越深的疑惑和越来越多的不耐中,她看向托于掌心的一缕魂魄,问道,李大夫,你最后一次给姚翠花看病,开的是什么方子?
  吴玉竹的脑海中好似有雷霆在轰鸣。杨族长差点心脏骤停。
  这个问题依旧直指核心。杀死姚氏的刀也终于被国师找到了。
  不,不是找到的。她一直都知道姚氏是怎么死的,她只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一点一点拨开迷雾。
  李大夫想了片刻,报出一个方子。很寻常,没有哪里特别,几乎所有大夫在治疗肺痨的时候都会这样开方,拿去别的地方,随便找个大夫询问,这方子都不会有问题。
  方众妙挑眉道,李大夫,此方中,鳖甲和青蒿的用量略重了一些,你以往也这么开吗?
  李大夫摇头,不是,以往都是正常剂量,只这个方子加重了。
  方众妙问道,加重剂量的时候,你是出于自己的考虑,还是受了吴玉竹的引导?
  吴玉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几乎痉挛。这个问题简直要命!
  李大夫想了许久,摇头,并未受吴氏引导。
  吴玉竹一丝丝地深呼吸,竭力不让自己瘫软下去。她就说这种杀人手法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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