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褪色的绸缎装招牌下,忽然就漫起那年的日光。
  翊衡十四岁,束发的玉冠歪在脑后,同茁茁一般大的年纪,袖口还沾着糕点铺的糖霜。
  那日他们偷跑出宫,穿过三条街的喧闹。
  翊衡攥着她的手腕挤过人群,温热的汗渗进她衣袖。
  茶汤铺子蒸腾的热气里,他伸手替她挡开溅来的水花,指节蹭过她手背,像片羽毛轻轻掠过。
  巷口说书人的惊堂木响,卖糖画的小贩敲着铜锣,都成了那年最寻常的背景。
  如今这些商铺还在,橱窗里换了新的胭脂匣子,糕点铺飘出的仍是桂花甜香。
  可翊衡再也不会从转角探出头来,带着得逞的笑说:“这次真的不会被发现了。”
  她抬手按住心口,这些大街小巷还留着当年奔跑时的影子。
  盛夏时节热得很,她站在街头,有一种仿若隔世的错觉。
  “娘亲,你看,那小人人好可爱。”
  茁茁的手指着街边转得飞旋的糖人摊子,糖丝在日光里拉出金亮的弧线。
  忽听得蹄声如雷碾过青石板,两匹黑马裹着腥风扑来,鞍上的玄色披风猎猎作响。
  行人惊得丢了手中物什,菜篮子翻倒,滚出的青菜沾着泥水,妇人的尖叫混着孩童的啼哭,整条街顿时乱作一团。
  玖鸢垂在袖中的指尖微颤,神识如蛛丝悄无声息漫开。
  当那骑马人掠过身侧的刹那,她分明看见襁褓里婴儿的小脸——眼未睁,唇如绛,裹着金线绣的虎头襁褓。
  一副画面映入脑海:
  黑衣人的刀刃挑开农舍门帘,啼哭戛然而止,沾血的襁褓被粗暴塞进怀中。午时的日头毒辣,晒得婴儿额间的汗珠滚进眼角,却再无人替他拭去。
  “娘亲!”茁茁拽着她的衣袖,声音里带了关切。
  玖鸢望着远去的马蹄扬起的尘土,恍惚见得那尘土里掺着暗红,像极了新剖的血肉。
  街边的糖人还在转,糖丝却凝作暗红色,在风里颤巍巍地,像是随时要坠下来。
  当时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那婴儿的哭声和那婴儿母亲的惨叫声也好似依然在耳边回响。
  不过此时她以纱遮面,她被路人推搡了一下,察觉到人心惶惶,便已知事有蹊跷。
  玖鸢与茁茁对视了一眼。
  “娘亲……”
  玖鸢看离去的官兵,对着怀中的小黑说道:“湖湖,跟着方才那队人马。”
  说着就把小黑放下,小黑毕竟不是一般的小土狗,它可是神兽孰湖。
  官马和小黑一前一后奔跑,毕竟孰湖是神兽,不一会儿就跟上了官兵的队伍,在南门被拦了下来,小黑又折返回来告诉玖鸢人马进了皇宫的南门。
  玖鸢记起南门原来本是偏门,并没有重兵把守。
  她对茁茁说:“先找一家南门街的客栈住下。”
  正说着就听到一家客栈的小厮前来招呼:“客官住店吗?”
  玖鸢问道:“二楼有临街的客房吗?”
  小厮见有生意,急忙说道:“有,客官请!”
  那小厮弓着腰在前引路,说道:“楼上有一间宽敞的,这马料不算银子。”
  客栈二楼的雕花窗棂半开着,风卷着檐角铜铃叮咚声涌进房来。
  茁茁将行囊搁在檀木八仙桌上,忽然指着墙角的铜镜惊呼:“娘亲!那镜子里...”话音未落,玖鸢已反手抽出腰间软剑,剑锋却凝在半空。
  镜中本该映着两人的位置,此刻竟空无一物,只余满室摇曳的烛火,在墙上投下诡谲的幻影。
  “客官好眼力。”
  方才的小厮手中端着盘子道,“这面镜,本就是照妖镜。这间临街,又对着南门,挂一面镜子,辟邪!”
  “辟邪?”玖鸢问道,声音柔和。
  “客官有所不知,这南门从前日起就有点邪乎,三更的时候会听到从南门传来女子的呜咽声,声声凄凉。”
  “从前有吗?”
  “不曾有,还有,这大白天进出南门的官马也多了,据说.....”
  玖鸢见小厮欲言又止,便从包裹里拿出一颗碎银子递给了他。
  小厮眉开眼笑接过银子说道:“据说还听见婴儿的哭声。”
  玖鸢想起方才那一幕,再听小厮的话,心下断定这南门一定有问题。
  “有劳备一桌菜。”
  “客官要吃点什么?”
  “店里的拿手菜,再煮两碗白面,就在我们自己的房间吃。”
  说着,玖鸢拿出一锭银子问道:“够了吗?”
  “够了!够了!”
  进了二楼的屋中,玖鸢便取下了遮面的白纱,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容。
  二层小楼青瓦顶,屋中倒是不热。
  檐角垂落的铜铃偶有轻响,像是把白天的日光都摇碎了洒进来。
  那瓦当生着薄苔,倒比琉璃瓦更显得素净。
  玖鸢对茁茁说道:“娘亲去看一下马,你和茁茁在房间里别出来。”
  “娘亲是担心那只臭美的马?”
  “正是!怕它住不惯,又要出什么乱子。”
  玖鸢戴上面纱下了楼,顺着白马气息的方向寻去,这凡人是感应不到气息的。
  从一楼的拐角处就到了后院,玖鸢果然看见白马气鼓鼓的样子。
  “怎么,不高兴了?”玖鸢微微笑道,“天气炎热,就数这后院凉爽。”
  人身羊角兽抱怨道:“那只丑八怪可以住二楼,我这么貌美如花的神兽却要在这后院。”
  玖鸢笑道,“越是绝世容颜,越是要藏。”
  人身羊角兽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美貌会引来祸端呀!”
  玖鸢伸手替它理了理翘起的鬃毛,指尖抚过那莹润如雪的羊角,倒像是在摩挲月下新剥的菱角。
  她折了枝带露的蔷薇,簪在兽耳
  旁:“你瞧这花儿,开得越盛,越有人想摘了去养在瓷瓶里。可离了根的花,不过是供人赏玩的物件罢了。”
  人身羊角兽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睛映着玖鸢素白的裙裾,倒像是春溪里漂着的半片梨花。
  “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剑戟。”她俯身拾起花瓣,指尖碾过的地方,竟渗出几滴蜜色的汁水,“嫉妒心。”
  “什么是嫉妒心?”
  玖鸢望着掌心蜜色的汁水,那液体顺着纹路蜿蜒,恰似春日里淌过田间的溪流。
  她抬眼看向院角盛放的蔷薇,红艳艳的花瓣层层叠叠,却有几片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你看那花儿,开得艳了,连虫豸都生出不平。明明是各安天命的东西,偏要咬上几口,仿佛这样就能分走半分颜色。”
  人身羊角兽心里暗想:“这女子虽生得貌美,却总爱胡说八道。”
  檐角滴落的雨珠正巧砸在石臼里,溅起细碎水花。
  她看见石桌上的半只青瓷碗,盛了半碗雨水,“这水本是清透的,可若是掺了墨,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人心的嫉妒,就像墨汁,见不得旁的物件好,非得染黑了才甘心。”
  碗中倒影随着涟漪晃动,将她的眉眼映出妩媚。
  人身羊角兽低头,忽然看见水中自己的影子,鬃毛间还别着那朵茉莉花。
  它抖了抖耳朵,水面顿时漾起圈圈波纹,“真的好美!”
  “谁美?”玖鸢指尖轻点水面,惊散了倒影。
  “当然是本神最美!”
  话音落时,传来一个幽怨的女声。
  玖鸢一听,说道:“鲛人的歌声!”
  ...........
  第178章 鲛人谣
  夜晚静谧,月光倾洒。
  鲛人的歌声,从南门传来,婉转如缕,似能将灵魂勾入无尽的梦幻之境。
  啦啦啦,啦啦啦,
  听那歌声轻轻唱,
  海底藏着奇妙梦,
  跟着歌声去远方
  幽蓝海渊盖被被,
  珍珠宝宝闪光辉
  小鱼尾巴摇啊摇,
  星星掉进浪花堆
  啦啦啦,啦啦啦,
  听那歌声轻轻唱,
  海底藏着奇妙梦,
  跟着歌声去远方
  珊瑚丛中飞泡泡,
  小鲛人在把话唠,
  碧波深处藏秘密,
  快来快来别迟到
  沧海大呀岁月跑,
  小沙粒儿随风飘,
  跟着歌声跳呀跳,
  一起去那海底瞧
  啦啦啦,啦啦啦,
  听那歌声轻轻唱,
  海底藏着奇妙梦,
  把你的孩子送来
  跟我一起去流浪
  鲛人太后的歌声自南门飘来,裹着咸腥的海雾,在南城的街巷间缠绵流转。
  那歌声原是无端的,却似含着千般意、万种情,教人无端地生出些旖旎心思,真真是想把自己才出生的婴儿送到南门,跪求收留。
  歌声掠过屋檐时,檐角铜铃都噤了声,只余这声音软语温存。
  它拂过凡人耳畔,恰似圣人在耳鬓厮磨的私语,呵出的气息都带着海草的甜香,将人心揉得酥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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