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絮絮说完,宫道也走到尽头,来时的马车正在宫门外候着。
  燕昭看着人上去,自己却没动,挑着帘,“你先回去,我有些事,不能陪你一起吃了。”
  少年刚在车里坐稳,听见这话表情一下变得可怜,但又立刻点头轻声说好。燕昭看了,顿时心生不忍,
  “这样。等你回了府,叫膳房多做些点心小食,晚膳我们去小花园里吃。”
  府里花开了不少,今日天气也不错。
  只不过稍有些热,她又补了句,“若有个圆脸姓田的厨娘在,叫她给我做碗雪耳圆,要冰过的。别人做的不要。”
  车厢里他认认真真听着,又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垂帘放下,马车平稳驶远。望着车顶那角黄旗在风里轻扬,燕昭想起近来被她忘记的事中一件。
  忘记找个礼官来教他冠服规制了,内廷的规矩他自然更不清楚。
  赵嬷嬷的举动,不叫尽职尽责,而是私自窥探。
  她转身回望。
  宫墙下密栽杨柳,绿绦悬垂。她抬了抬手,树荫下步出一道轻盈绿影。
  -
  进宫乘的马车又宽又大,行驶起来格外平稳。
  偌大车厢里虞白一个人坐着,起初还因不能一起用午膳而失落,但很快又开始想晚上吃些什么。
  想着想着,思绪又落到身上的衣装。
  不知那个赵嬷嬷是否看出了什么,稍后下车进府若还穿着这身内侍公服,恐怕会给燕昭惹麻烦。
  所幸燕昭应当是早就做好了外食的打算,车里备了两套常服,虞白略一思索,打算先把衣裳换掉。
  车厢里足够宽敞,更衣绰绰有余。可刚解下外袍,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接着马车微微一震,停下了。
  虞白猛地攥紧里衣领口。
  “玉公子,前头有人纵马惊市,街上堵了。”
  随行侍卫的声音隔着厢壁传来,“公子稍等,不必惊慌。”
  虞白“哦哦”应了,这才稍放心些。车外的喧闹里果然混着错乱马蹄声,让他有种本能的不安,更衣的动作急急加快。
  可就像是在回应他的担忧,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还有是随行侍卫的惊呼声:
  “……庆康郡主!不能……殿下不在……拦下郡主!”
  下一秒,“呼啦”一声,车帘被人一把掀开,
  “殿……呀,真不在啊。”
  来人一手撑着厢顶,一手挑着车帘,从马背上俯身往车里看,毫无规矩可言。
  她一身红衣皱乱,酒气浓郁,似乎宿醉方起,几个侍卫在前后拦她,却又不敢动她分毫。
  虞白紧攥着刚套好的衣领,惊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
  后者视线对上他,眼睛一亮:“哦哟,好乖的小郎君!”
  “走啊,姐姐带你喝酒去?”
  另一边,细细问过兴庆宫近况,燕昭再出宫时,已是许久之后。
  绿衣宫人又隐回暗处,仿佛树木中的一棵。这样的绿影还有很多,在宫墙间安静往来,替她盯着内廷一切。
  对于燕祯,她尽量维系着扶持与监视间的平衡。紧一分则难以自立,亦有不轨之嫌,放松些则有机可乘,甚至自身难保。
  尤其燕祯天性柔善寡断、稚气难脱,仅仅教导就已让她心力难支,这紧与松之间更是不易把握。
  因此更要谨防有心之人,譬如他身边的赵嬷嬷。
  赵氏服侍兴庆宫多年,原也本分老实。但人心难料,燕昭细细问过其举动后,又命宫人继续暗查,若有嫌疑,秘密处置。
  行至宫门外,燕昭从沉思中回神,望见了先行回府又折返、正候着她的马车。可令她微讶的是,随行的并非普通府卫,而是新任队长的常乐。
  年轻人垂头敛手立着,神情凝重。见他脸色,燕昭下意识紧了眉心:“什么事?”
  “回殿下……是庆康郡主。”
  “邓勿怜?”
  只是听见名字,燕昭就有些来气。
  “她又怎么了?”
  话音压着怒意,常乐一听更紧张了。新上任不久,面前这位的脾性他还不完全了解,思索片刻后他决定委婉些:
  “庆康郡主当街纵马,而且……意欲强抢民男。”
  燕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怪词。
  不过转念记起裴卓明离府前交接时,曾说这常乐品性忠良身手绝顶,唯独闲时爱看些话本,就也能理解了。
  “就这事?”她阖目靠上厢壁歇息,“该报官报官,该赔钱赔钱。说给我听做什么?”
  话落,又突然觉得不对。
  ……说给她听做什么?
  燕昭倏地睁开眼睛,“她这回抢的谁家?”
  -
  正厅,还未靠近,便已闻到酒气。
  明暗光影里,红衣女子瘫坐在圈椅,在扶手上趴得歪七扭八,似乎睡着了。边上小桌摆着醒酒汤,桌沿还挂着些潮湿痕迹,不知是已打翻了多少碗。
  站在门外,燕昭皱眉看了会才入内,同时朝身后摆了下手,示意关门。
  常乐立即照做。
  刚被训过,他头都不敢抬。
  厅堂内静了下来,只剩沉闷的呼吸和浓如实质的酒气。
  “邓勿怜。”
  红衣女子嘟哝了声,没动。
  “邓勿怜,”燕昭再次命令,“起来,站好。”
  又静片刻,醉得像泥的人才有了反应。邓勿怜撑着扶手慢悠悠站起,可还没站直,她嘿嘿笑着一晃,又咚地跌回椅中。
  燕昭已经皱眉,“我叫你站好了!”
  关门后四下昏暗,一声轻笑更明显。
  “就这么生气啊?”
  “怎么不生气?别的事且先不说,就说今天。邓勿怜,你当街纵马,还……”
  “还调戏你的男宠。”
  邓勿怜毫无顾忌地打断了她,怪腔怪调:“殿、下,就为这事?我家都这样了,我逗一逗你的男宠怎么了?”
  嬉笑入耳,燕昭缓缓深吸气。
  平息片刻,她再次望向面前的……姑且称之为,“好友”。
  少时在禁军校场,两人自碰上就不对付,每每见面,每每较劲。
  邓勿怜自小随家人操练,起初总压她一头,但很快再没赢过。彼时邓勿怜不服,总说有朝一日要扳回此局。
  没人不信。
  毕竟当时,就连街头巷尾的稚童都知道,邓家的女儿更胜其母当年,必会成就又一个传奇。
  不过,这是邓勿怜双亲尚在的时候。
  两位将军为国捐躯,先帝特封其郡主之位,以国供养。
  燕昭几乎想不起邓勿怜从前的模样了,就垂下视线,借着门缝里漏来的一丝光,细细打量。
  红衣乌发托着蜜色肌肤,本该是明丽艳烈的对比。但宿醉未醒又昼夜颠倒,她整个人苍白浮肿,狼狈又憔悴。
  静静看过片刻,燕昭淡声开口:“下旨出兵的是先帝。邓勿怜,若你有怨,就下去调戏他,别往我身上扯。”
  说着上下扫她一眼,“看你这副样子,估计离那天也不远了。要不要我现在告诉你,先帝都喜欢什么?”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邓勿怜恍惚地睁大眼睛,仿佛想看看到底是谁酩酊大醉。
  也是这才清醒了些,“……我怎么了?我不就喝个酒吗……怎么就离死不远了?”
  燕昭没回答,只轻声接了句,是吗。
  接着毫无征兆抬手,抄起一旁瓷碗砸在桌角,碎瓷片捏在手中,直抵对方喉头。
  汤水碎瓷泼洒满地,响声狼藉。
  迟了足足两息,邓勿怜才来挡她的手。
  门外响起犹犹豫豫的声音,问一切可好,又在燕昭一声“下去”后死寂。
  死寂中,邓勿怜干笑了两声。
  “输了,”她拍拍燕昭手背,“我认输,我喝太醉了。”
  没动。
  锋利仍抵在颈前,醉意汹涌的血流烫热,又一寸寸被冰凉侵染。
  “你别开……”邓勿怜含糊出声,松散地推燕昭的手,然而下一瞬,又缓缓僵住。
  颈上的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邓勿怜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一双毫无玩笑之意的眼睛。
  多年老友一手撑着圈椅,一手抵着她命门。垂下的眼眸无波无澜,仿佛真的就要取她性命。
  冰冷一下涌遍全身,邓勿怜甚至感觉到了喉头刺破的锐痛。
  溺在酒醉里的大脑终于开始思考,她小心出声:“你……”
  “有事找我,对吧?”
  喉前的压迫一下松了。
  燕昭扔下瓷片,拍了拍被醒酒汤打湿的衣摆,“看来还没喝傻。”
  又一声碎响,惊得邓勿怜肩膀一缩,这才发现已经沁了满背的冷汗。
  酒是彻底醒了,她摸摸脖子看看手,没见红色,松了口气。
  “你想要我干啥?”
  “兵权。”
  邓勿怜缓过了劲,嗤笑一声:“那你下道旨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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