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气是必然,但他眼下也没其它办法。原本禁朝三月,昔日他依附的有了新的亲信,依附他的也另投别路,在官场上他就止步了。为我所用,起码还有前途。”
燕昭看他一眼,眸底带着点“你懂”的深长意味,“至少我是这么和他说的。至于裴卓明那边,他能扛得住就是砥砺重生,扛不住,就当我看错了人。不过我应该没看错。”
虞白仔仔细细听着,听完又思考了会,点头表示听懂了。
接着又往燕昭面前放小碗,往她手里递筷子。
“殿下用饭吧。”
燕昭狐疑地看着他动作,再低头看手中被塞进来的银筷,和他刚收回去的、还包裹着一层薄薄绢布的手。
“……你做这些干什么?手不疼了?”
他摇头,“好多了。”
说着还给她夹了一筷。执筷用的是伤轻的左手,不太灵便,夹来的吃食似乎是靠运气才进了她碗里。
就看见他嘴巴一瘪,又夹来一筷。
这次慢了些,也稳了些。
燕昭没急着吃,开始思考。
一思考才发现他的异样不止今天,是从前几日就开始的。
开始执着于“尽他侍君的本分”。
比如清早唤她起身,比如早晚服侍更衣,比如书房伺候笔墨。
不过手上不便,只能做些轻活,整理纸页卷宗。
但一不小心,把她看完记录庆康郡主条条罪状的卷宗后大怒斥责的手信,夹进了要送进内廷给燕祯看的几卷公文,吓得幼帝战战兢兢。
不熟冠服规制,只能早早起来看侍女动作,迷迷瞪瞪跟着学。
但学也没全学会,临进宫她才发现腰上玉带系错了位,险些当朝出丑。那天燕昭散朝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他别学了,他还低落了好一会。
唤她起身这事,倒是成功了一回。
但见他白日打盹,逼问之下才得知,为了准时他整晚没睡,盯着帐幔瞪眼睛。
燕昭越想越觉得此事有异,一把捉住了他还在夹菜的手,
“到底怎么回事?从前也不见你这么殷勤。”
虞白握着筷子的左手被定在半途,一停下来,手指手腕疲累的酸胀感和笨拙的愚钝就更明显了。
他慢慢放下细筷,垂着眼睛,“这些不都是我该做的吗?虽然我也没做好……”
越说声音越低,跟着脑袋也低了下来,“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胡说。”
燕昭想也不想地反驳。
接着就看见他刚低下去的眼睛倏地又抬起来,带着点忐忑和期待望着她,像是想听她悉数他的有用之处。
刚要开口她就顿了下。
用“有用”来评价一个人似乎不好,但“无用”又着实不符合。
可这一迟疑就不好了。
眼睁睁看着他脑袋又耷拉下去,燕昭心中大呼不妙,忙抄起筷子把他刚夹来的菜全塞进他嘴里,又另夹了几筷接着喂。
有东西递到唇边就张嘴的习惯已经彻底养成了,他脸上神情还失落着,嘴巴里就先塞满了。
直到听见他含糊地说着什么,燕昭停手,放下筷子才听清他说的——甜的不要。
燕昭笑了好一会。自从前几日全甜的那顿后,他就不再对甜食过度热衷。之前那阵他嘴里似乎只吃得进甜味,眼瞧着就要坏牙。
等他把嘴里的全咽了、又喝光了给她倒的茶,燕昭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话不能这么说。人本来就不能以‘有用’、‘无用’而论,更何况我要你在身边也不是为了那些。”
说着她就往人小碗里夹菜。
按说休养伤病该长肉的,前些日子得风寒时就是,但这几日足不出户待着,反倒肉眼可见地瘦了。
虞白看着面前迅速堆起一碗小山,有些说不出心里的感受。
犹豫又犹豫,他小声开口:
“殿下,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他重又拾起筷子,很慢地握进左手。又很慢地夹起一筷,缓慢地送进嘴里。
右手还未痊愈,那天动了一下就又迸裂出血。学着用左手使筷子,几日下来也就只到这个程度。
假以时日,用饭做事是没问题,或许再过几年,也能到定穴施针的地步。但若想追上右手,怕是永远不能了。
什么都做不好。
想本本分分做一个侍君做不好,想尽所能地帮她做一些事也做不好。
吃饭都做不好。
吃得很慢。
燕昭侧头看了一会,大概明白这几日异样的来由了。
“因为手啊?”她转回去,也开始用饭,“昨日吴德元来时不是说了,日常起居没有影响,更不算伤残。只是恢复得慢些,得养久些。你怕这个?”
余光里他又摇头,轻声说殿下不必担心。
燕昭顿了顿,没再在这一话题停留,转而问起其它,“身上别的地方,都好了吗?”
“就快好了……”
“那行。等你好全了,府卫训练的时候你去跟着。新任的队长姓常,叫常乐,身手不错,让他带着你练练。”
琢磨了几日,她想到这个。
想要永远护着他是很难的。这次她恰好在,但下次呢?这次他万幸靠近决口边缘,但下次又不一定。
而且,这次是人祸天灾,若下次是她呢。
学些防身,长些胆识。最不济,力气大些,若真有什么能把她推开。
燕昭边吃边想,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其实早在芜洲时就动过念,只不过后来事多给忘了。
吃了一会才发现身旁好静,一侧头,正对上朝她定定望来的眼睛。
湿漉漉的,颤巍巍倒映着她的影子。
“……可是,”少年声音很轻,“我这样……”
燕昭视线垂下去,看向他摊开来的右手。
包裹着的绢布比前几日薄了些,露出修长的手指。指腹擦伤刚结了痂,十分狼狈,可怜地微微颤着。
“有伤就得好了再练,右手不行就用左手。说不定等回头手伤好了,能使双刀。”
“可我没什么力气……”
“那就用轻的刀。”
“但……但我从来没学过……”
“学过就不用‘学’了。”
食案边安静了一会。提出的所有疑虑都被堵了回去,虞白有些哑口,就连筷尖夹着的掉在碗外都不知道。
就愣愣地看着身旁的人。
身旁,燕昭一直在慢条斯理用饭,说话的时候停了停,说完了又继续。
仿佛和他聊的是一日三餐这类,稀松平常的事。
但他还是久久愣着。
出神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出心底忐忑多日的问题,“我……”
“我能行吗?”
“怎么不能行?”
燕昭暂停下来啜了口茶,侧眸看他,“你做什么都挺像样的。抓鸡就是,擦地也是。后来几回把我书案理得也很好,书云都少了桩事做。”
想了想又补,“但是服侍穿衣还是先算了。你若真想学,改日我派个礼官来教你。”
穿错衣裳着实是有些丢人。
说完她没再继续吃,而是静静看着身旁人反应。看见他唇瓣颤了颤,眼圈开始泛泪,燕昭心说果然。
不经夸。夸奖他,眼泪掉得比凶他更快。
下次干脆提前备好帕子好了,她一边低头找着一边想,可还没找到巾帕,袖口就被人轻轻拽住。
一转头,沾了泪水濡湿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他主动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都是被她噙着任意索求。再加上近来见他受伤又沮丧,就连亲吻都是浅尝辄止,燕昭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微怔在那里。
这一怔,手臂就缠了上来。用膳是在外间矮案,身后没有人没有物只有跪坐用的蒲团,她被推着就倒在柔软上。
“……你等等,午膳还……”
少年吮着她下唇含糊说,他吃好了。
“求你了,殿下……你就让我……”
燕昭心说她还没吃好。
但很快又觉得可以先吃点别的。
一顿饭从桌上吃到桌下,又吃进内室榻上。最后饭菜凉透,空了的只有茶水。
重又上了些便饭吃过,这才回到书房。
燕昭伏案办公,虞白就在旁边收拾整理。琐事毕,他自请磨墨,又被燕昭以“手伤未愈”拒绝。
见他沮丧,燕昭提议说亦可用嘴衔着磨,虞白面露难色,选择放弃,专心整理那些纸册。
整理到第五遍,燕昭担心纸破,把他拉进怀里抱着,这才消停。
晚膳用在书房附近的小亭。
二月刚过半,风中暖意盎然。走过时看不太出,从亭中朝外望去,院中道旁新绿已然明显。
小亭势高,望出去恰好可见夕阳。亭外,薄紫浓金铺展漫天,亭中,两人并坐用膳。
“……对不起。”
“啊……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