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河堤上静了片刻。
  高敏抬头看柳条的新青,虞白低头看面前的河水。
  安静里,耳中落进叹气似的声音,
  “从前几年,殿下深更半夜往西山跑,马蹄惊得半个京城难安枕。那会,数不清的人弹劾,这都拦不住她。”
  “因为只是弹劾,碍不着她什么。她想,她就去做。”
  “所以啊……若这事殿下做得了,能平安无事做到,她一定会做的。”
  安静。
  虞白盯着水面。
  “……哎我说小兄弟。”
  旁边的人朝他转过来。
  “你怎么就……”
  “高敏哥。”
  虞白打断他,却不是刻意转移,“你看,河水……这么浑浊,正常吗?”
  两道视线望向河面。
  原本尚算清澈的水流不知何时变得深暗,大量泥沙混入其中,水面打着诡异的涡旋。
  耳边隐约听见沙沙声响,像有什么在缓缓松垮。
  寂静里,两道视线又望向对方。
  看见了同样的警觉。
  “……跑。”
  话落之前,虞白就已经被本能拽起了身,几乎同时,背后传来山崩地裂般的轰响。
  来不及回头看,他拼命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可紧接着,他背后一沉。
  高敏腿脚不便落后一步,不知是绊倒了还是什么,重重撞上他脊背。
  虞白被撞得整个人朝前扑去,一下摔趴在地,掌根传来钻心剧痛。撑了一下没能撑起身,慌乱中,他回头看去。
  河堤塌陷出决口,泡透了的泥土垮塌滚落,浑浊河水隆隆奔涌,冲向堤下远处的麦田。
  但没有人。
  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下一秒,他身下一空。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第68章 野望4
  ◎——他的手废了。◎
  强烈失重感袭来,一切都被本能统领。
  湿泥碎土扑簌簌跌落,虞白一只手死死扒着凸起的石块,悬吊在半空。
  身下决堤的河水汹涌,混着堤坝塌陷的泥沙,浑浊让湍急更可怖。垂柳中的一棵颓然倾倒,树干砸入水面,激起更大的翻涌。
  而这些,他都几乎觉知不到。
  能感觉到的只有胀痛的胸腔,是剧烈到极致的心跳,和颤抖的视野,是生欲在瞬间冲遍全身。
  河堤高数丈,一侧是遥远的地面,另一侧是湍急河水。
  死亡好像从未离他这么近过,近得他使出全身力气扒住那块小小尖石,哪怕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哪怕腕侧蜿蜒而下鲜红,
  哪怕,他已经快没有力气。
  单手承着全身重量,疼痛渐渐模糊,知觉也渐渐模糊。
  一切都在模糊中远去,只有轰鸣的水流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绝望席卷的下一秒,手腕猛地被人扣住。
  觉察异样的第一时间,裴卓明朝两人大声呼喊,却眼睁睁看着一道身影坠入水流卷走,另一道身影沿着坍塌缺口滚落。
  受本能驱使,他大步跑过去,又在靠近时有一瞬的停顿。
  以前,有那个已逝多年的人,燕昭的视线从不会看向他。
  现在,有这个堪堪悬吊在半空的人,燕昭也不会看向他。
  那些望着她背影远去的瞬间,和被父亲责罚长跪祠堂的深夜,对自己所选道路的迷茫,都在这一息之间涌回脑海——
  拧成一个阴暗的、卑劣的、可怕的念头。
  如果……
  但下一息,他脚步继续向前。
  却已经晚了。
  视野边缘,另一道身影快他一步飞扑过去,一把将人提了上来。
  本能。
  一切都被本能统领。
  燕昭紧抱着怀里的人翻滚出土坝松垮的范围,又在身下坚实的一瞬间全速跑向更远处。
  跑出几步,脚下绊到了什么,她带着人踉跄着跌倒在地,这才找回了些安心的实感。
  血流还在奔涌,脑仁一跳一跳地发烫,恍惚间她萌生出个怪异的想法——
  还真得感谢她那父皇。
  若没有燕飞鸿强压着逼迫着她习武骑射,若不是她刚少年时就被丢去禁军校场操练,恐怕真的没有足够的力量和速度,扼杀方才险些酿成的遗憾。
  燕昭为这诡异的念头笑出了声。
  手臂间的身体还在颤抖,她托起人脸颊看了看,看见他因惊魂未定而苍白、但仍鲜活仍温热的脸,又轻笑了声。
  接着再次把人抱回怀里。
  一切不过呼吸间,驻守在另一方向的侍卫紧赶过来。
  裴卓明这才回神,指挥着一波人护送燕昭撤去更远,另一波人去决口附近紧急抢险。
  嘈乱中,隐约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恍惚回头,看见不远处刚刚脱险的两人。
  其中一个满身狼藉,湿泥糊遍的衣衫破损,鲜红的手软垂身侧。
  另一个也没好到哪里去,束发微散、衣襟染尘,是他几乎从未见过的狼狈。
  唯独朝他望来的那双眼睛——
  琥珀色在阳光下透亮分明,不见慌乱、不见惊恐,唯有平静。
  和他身后、耳边,决口汹涌奔溢的河水截然相反的平静。
  他一下僵在了原地。
  燕昭看见了。
  他那一息的犹豫。
  ……还是,看穿了?
  她是不是看穿了,他犹豫背后的私隐?
  一瞬间,裴卓明遍体生寒。
  -
  河堤决口,庄子各处有损。
  接着住是不能了,燕昭留下大半随行帮着抢救农田财物、修补堤坝,即刻返程回京。
  马车里气氛死寂,轮轴轻声都像是叹气。车厢宽敞,两个人怎么坐都绰绰有余,但只有其中一个靠坐中间,另一个被紧紧抱在怀中。
  颠簸半晌,直到马车驶入城门,厢壁外传来车轮碾压青砖的平稳声音,燕昭才听见怀里的人开口,“殿下……”
  她“嗯”了声回应,找到他包着绢布的手,“还疼吗?”
  事发到现在,他第一次出声。
  处理手上摔擦伤的时候问他疼不疼,他只摇头,坐上马车时叫他别怕了,他也只点头。
  埋在颈窝的脑袋小幅度摇了摇,声音闷闷的,“你……抱紧一点……”
  燕昭答应。
  “再紧一点……”
  她两只手紧紧箍住。
  “再……”
  说话都有些吃力了。
  燕昭蹭了蹭他脸颊让他抬头,看见他整张脸都因喘不上气而泛起了红。
  “不难受吗?”
  她松了松手臂,紧接着就看见他微微皱起了脸,很不满足的样子。
  只好再次收紧,勒得他轻哼了声。
  勒紧又放松,放松又勒紧,胸腔被反复挤压,虞白无意识地哼哼一声又一声,到最后把自己都逗笑了。
  一笑,仿佛神魂归位,鼻尖跟着一酸,眼泪扑簌簌砸落下来。
  “怎么哭了啊……还在害怕?”
  燕昭擦掉他一串泪又找到人手腕,在绢布包裹的边缘轻抚了抚。
  一边安慰,一边回想他上次受伤时的情形,“还是在担心留疤?”
  他又开始在摇头点头之间交替。
  见问不出来,燕昭索性在擦泪的间隙上手,扳过他的脸看了看,又拨开他领口,又按低他的头,挑起一缕额发。
  “脸上的看不到了……没那么容易留疤。啧……怎么我咬的也快没了?……头上这个……”
  她手指顺进他发间,在额角那块与周围肌肤不同的淡粉上轻吻了吻。
  “这块疤,好深。应该疼吧?”
  虞白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落进轻浅的吻。
  吮吻浅尝辄止,分开后听见燕昭问,“晚上想吃什么?”
  接着又追一句,“不许说都行。”
  语气格外平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平静将他从惶恐不安中带离,虞白努力调动意识想了想,记起早上被托付的任务,“你说想露天野宴……”
  “还想露天啊?”燕昭伸手拨了拨车帘,“天都快黑了,小心吃到鼻子里去。再想想。”
  想到那个画面,虞白含着眼泪笑了下,只好开始认真思考。
  “……想吃甜羹。”
  “好。”
  “糖糕。”
  “还有呢?”
  “蜜果……”
  “阿玉。”
  “嗯?”
  “府里也有其他调味的。”
  又笑到一起。
  轻笑过后,车厢里静了下来。
  已经拐上宜安街,时至傍晚,这条长街更安静,几乎只能听见车轮滚动声,和紧贴交响的呼吸。
  “……殿下。”
  安静被打破。
  “高敏呢?”
  燕昭重又抱紧,让他趴回自己肩上。
  “还在找。”
  她亲眼看着那个青年被河水卷走。
  脚下绊倒滚落堤坝,最后一瞬还把身前的人往更远处推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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