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要赶在张为前头解决这枚钉。
  砸实了,或者彻底拔除。
  不容易。
  燕昭垂眼看向手中的笔。
  笔杆末端缀着一截金线,用来悬在笔架。她伸开尾指穿过线圈,把玩吊坠般看它在指尖摇摆。
  笔锋锐利,像利刃高悬。狼毫饱蘸朱砂墨,在面前的宣纸上摔开一滩鲜红。
  白纸无字,难以料定这会是谁的鲜红。
  “裴永安那边,还有一个人可以查。这几日他休沐,但不知会不会出门。若有,你想办法观察。”
  “殿下吩咐。”
  燕昭搁下笔,拿起染了红的纸,慢慢攥成团。
  “裴卓明。”
  “阿明?”
  刚迈进府门的脚步一顿,青年慢慢抬起头。
  “……哥。”
  裴卓<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与自己面容相似的男人点点头,接着就要继续朝自己院子走。
  兄长裴长远一向待他不错,又月余未见,于情于理都不该如此仓促。只是他刚领了二十军棍回来,疼得有些厉害,又目送先前一手提拔的高敏挨了罚被送去庄子,心力交瘁。
  没走出两步,裴长远伸手拦住他。
  “父亲叫你过去。”
  肉眼可见地,裴卓明脸上郁色更深了几分。裴长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也不好说什么,踟蹰片刻,似叹非叹开口:
  “若你当初肯听父亲安排……”
  “不必再说了。”裴卓明打断他,却连抬手都没什么气力,“父亲在哪?我过去就是。”
  正厅没有掌灯,黑洞洞的门看着就压抑。裴卓明迈进门,拜礼时牵扯到身上的伤,动作有些僵硬。
  “父亲。”
  裴永安小口小口呷着茶,“嗯”一了声,“回来了?”
  “是。”
  刚沏不久的茶,热气在安静中氤氲。半晌,一盏茶见底,裴永安终于抬眉看向跪着的青年。
  门外投来的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朦胧的边,把他忍痛时轻微的颤栗放大得很明显。
  “挨罚了?”裴永安轻嗤了声。
  “上赶着给人当奴才,还以为你混得有多好。”
  跪着的身影微僵了一下。
  “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情。”
  裴永安拈着余温未散的茶盏把玩,没立时接话。他视线细细打量过青年身上,许久才开口问:“什么事情?”
  “职责相关,无从告知。”
  捏着茶盏的手一下紧了。
  “我是你老子!”
  裴卓明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但仍未言语,也没有动。
  自打进来,他头都没抬过一次,就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压迫感从头顶笼罩下来,很陌生,但又很熟悉。这几年,尤其新帝继位后,几乎每次休沐回府,都要来上这么一遭。
  “祠堂跪着去。”
  裴卓明平声应是,慢慢撑地起身。
  从正厅出来,他抬头望了眼天色。
  日头斜了,天际暮霭沉浮。
  看来晚膳是别想了。他沉默片刻,转身朝祠堂走去。
  暮色沉甸甸落下来,把宫墙间一道纤细的身影拉得很长。
  虞白垂头丧气走在长街上,累得手脚都不像自己的了。
  一醒来,早膳都没吃,就稀里糊涂地被拉去干活。闷头擦了半晌的地,那一块块青砖到现在还在他眼前晃。
  他满肚子的苦闷,还有半下午的那一顿十分难吃的、几乎无法称之为饭的东西,就连抬头都没什么力气。
  终于走回了毓庆宫,然而,疲惫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放松,就又一次绷紧。
  宫门口,一名绿衣内侍垂首立着,听见他脚步声,视线朝他扫了过来。
  虞白浑身一软。
  ……不会又要叫他去干活吧。
  好在人不会永远倒霉。绿衣内侍轻飘飘打量了他一眼,接着就收回视线欠身一礼:
  “公子辛苦了。晚膳和热水都已经备好了,公子要人服侍吗?”
  虞白愣愣的,条件反射说不用,后者并无异议,应了声“是”就退下了。
  殿内一下只剩他一个。
  站在那里愣了一会,他才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什么“辛苦了”,怎么像是清楚他白天干了什么一样。
  而且长得很眼熟,似乎是昨晚引他进宫的那个。
  引他进宫,那应该就是燕昭的人。她的人清楚了他的去向,那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那为什么还任他在那擦了一整天的地……
  虞白站在宫门口,试图思考。
  不会是忙得顾不过来吧。
  他顿时打消了向燕昭诉苦的念头。
  正如绿衣内侍所说,桌上摆着丰盛的晚膳,还都用小炉煨着,冒着热气。
  但他半点食欲也没有,白日里那顿实在太难以下咽,他到现在都还觉得绝望,大概明天也不会有什么胃口。
  绕过圆桌,虞白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浴桶,把自己洗干净。原本想等燕昭回来,但实在太累太困,刚擦干了头发,就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忙完一日,又去兴庆宫看过幼帝情况,等燕昭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绿衣内侍还守在宫门口,见她走近,轻声汇报了几句。听完,燕昭无声勾了勾唇,摆摆手叫人下去,推开了殿门。
  没动过的晚膳已经撤下去了,桌上残留着一点热气留下的水痕。沐浴过后的潮气还在殿内浮动,带着浴药的淡淡清香。
  明明他只在这里待了一天,明明其余一切摆设都与往常相同。
  但就是感觉哪里都不一样了。
  偌大殿室空旷得冷硬,可现在燕昭看来,就连边角缝隙都变得柔软。
  她合上门,不自觉放轻脚步,朝内室走去。
  榻上隆起一小团,做了一天苦力的少年蜷在被子里,对她的到来毫无觉察。
  燕昭撑着榻沿俯身,低头静静看着他。
  帐幔散了一半,烛火被拦在外头,他在昏暗里睡得香沉。
  黑发散落满枕,有一缕搭在他脸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一下一下挠着他唇角。似乎是有些痒了,他皱了皱眉,但没有醒。
  “累成这样?”燕昭声音很轻地说。
  然后伸出手,拂走了那缕碎发。
  眉心松开了。但还是没有醒。
  “活该。”
  呼吸匀长。
  “不来找我……”
  无知无觉。
  “……还霸占我的枕头。”
  声音从幸灾乐祸变得咬牙切齿,燕昭捉住他的手腕,把自己的枕头从他手里抢了出来。
  也不知道睡着了哪来的力气,软枕边沿都被他攥出了褶皱。燕昭把枕头丢去一边,回过头想继续闹他,动作却突然顿住。
  空了的手无意识地蜷了蜷,没找到枕头,摸索着揪住了她袖口。
  但她的怔愣不是因为这个。
  她想起白日里忘记吩咐的事情是什么了。
  仓促把人带进宫,没时间准备日用,也没带什么替换的衣裳。
  穿来的那身被她命令丢了,内侍的公服又不能穿着睡觉。
  抢枕头的动作掀开了被衾一角,半边肩背露了出来。
  除了沐浴过后残留的半分潮气,什么都没有。
  烛火在身后远处晃了晃。
  攥着她袖角的手指无意识地往上攀,像是认出了熟悉的绣纹,少年慢慢睁开一点眼睛。
  然后和往常每次一样,在睡梦中贴了上来。
  太直接的触感让燕昭有一瞬的晃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光溜溜的手臂圈上脖颈,缠着倒在榻上。
  “你……”
  睡得又软又热的脸颊埋进颈窝,蹭了蹭找到舒服的位置,轻叹一声继续睡了。
  “……”
  外衣,还没脱,燕昭心想。
  然后低头看了一眼。
  整日都在宫里,她穿得很正式。雪白毫无隔阂地贴着黑金,视觉的冲击比温热触感还强烈。
  她无声吞咽了下。
  原本,她打算和从前一样,用那些顽劣的手段把他折腾起来,冰一下,或者挠挠痒。等他哼哼唧唧醒了,再问问他白日里干活干得怎么样。
  但现在,她突然不想这样了。
  叫他醒来有什么好。
  他醒来,就只会挣扎着躲闪。他醒着,哪怕身体上证据那么明显,也还要梗着脖颈拒绝。
  醒着的时候,哪怕台阶都已经递到他面前,也不肯主动一点。
  是。从前,她是很喜欢看他这副委曲求全的模样。
  但现在,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讨厌。
  衣襟肩袖密布绣纹,金线粗糙,怀里的身体不安地扭了扭,又被她一把按住。
  “别动。”
  燕昭攥着他手臂圈回肩上,“接着睡。”
  不知是实在太累还是什么,他真的不再动了。
  平缓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洒在她颈侧,燕昭腾出一只手托住他的脸,把他从颈窝捞出来,端在眼前很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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