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漆黑,湿润,她脑海自动自发地就想到不久前,那双湿漉漉地望着她的眼睛。
  直直地看着她,揪着她衣角,想履行前几日说的检查。
  燕昭觉得她的定力在那一瞬间冲上了顶峰。
  自从觉得他可怜,看他就无处不可怜。前两天顾忌着他唇上的伤,眼看着就要好了,脸上又添了道更重的。
  对牢里那几个人已经是私人恩怨了。
  不多时,两边传讯的侍卫回来了:“回殿下,裴小将军说就快松口了,让殿下稍候。”
  燕昭“嗯”了声,“死人了吗?”
  “裴小将军分寸拿捏得好,两个流寇和徐别驾都还活着。”
  听见这话,燕昭脸色十分难看。
  “不用这么收敛,留口气画押就行。”
  侍卫不明所以,战战兢兢离去。
  同样醒到半夜的还有一人。
  伤在右脸,虞白就朝左侧躺着,久久睁着眼睛,看床榻空荡荡的另半边。
  不久前,坐在那里,燕昭面对他的邀请,回应是轻轻掰开了他的手,让他不用想那些,先好好休息,她要去忙了。
  ……不对劲。
  这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风格。
  她好像变了。为什么不碰*他?真的是因为忙么……
  还是对他不感兴趣了?
  但又对他那么温柔,刚才临走前还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他一颗心跳动着不安起来。
  听说饥饿久了的人会无度地渴望食物,虞白心想,他大概也是这样。什么都好,他只想离她更近一些,近得更久一些,让他疼也好,让他流泪也好,让他羞耻让他难堪都可以,他都想要。
  像刚从饥荒逃脱,哪怕只是断了一口,也会让他恐慌。
  望着空的枕头躺了许久,他脑海猛地一亮,一下想到了原因。
  燕昭喜欢什么来着?
  强取豪夺。
  他最近太顺从了。
  虞白懊恼地闭上眼睛,把脑袋往被子里埋,结果不小心碰到脸上的伤,又轻轻倒吸着气把脸露出来。
  这该怎么办是好。
  拒绝吗?可自从除夕之后,他的身体像是被打上了不由他控制的烙印,不用碰,她一靠近就发软。
  根本拒绝不了。
  虞白苦恼地躺着,一边等一边想办法,可直到眼皮打架也没什么头绪,燕昭也没回来。
  陷入睡眠的前一瞬,脑中突然有个念头飘荡出来。
  好像,惹她生气也可以。
  有那么好几次,都是他误打误撞惹了燕昭不满,才换来更亲密的接触。
  对,惹她生气也可以。这个,应该……不难。
  燕昭回房的时候,屋里的烛灯灭得只剩小小一盏。灯火昏黄,映得榻上熟睡的人朦胧又柔软。
  折腾一日,又受了惊吓,少年睡得很熟,直到她躺下了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不过,似乎是比前几日气色好了些,下颌看起来都不那么割手了。
  她把手掌塞进他的脸和枕头之间,托住他完好的那半边脸,揉揉,捏捏。没醒,脑袋被她的动作带得轻晃,像是在用脸颊蹭她掌心。
  燕昭没收回手,就这样把他的脸捧在手心端详。
  灯火在他脸上跳跃,睫毛的影跟着扑朔。纤细的暗色挠过他的皮肤,他的鼻梁,还有鼻梁边上那颗痣。
  好神奇,燕昭心想。素白无瑕一张脸,偏偏最显眼的地方生了颗墨似的痣。像视野的锚点,无论视线往哪处去,最终都还是会被勾回这里。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在那点墨色上碰了碰。然后,像是动作已经烙入肌理,她微微倾身,在那颗痣上吻了一口。
  紧接着,她整个人顿住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瞬间,这个动作……
  这颗小小的痣。
  好熟悉。
  她一下子僵在那里,像被擒住死穴的兽。肢体与意识剥离,周围一切都瞬间离她远去,只剩耳边尖锐的啸鸣。
  突然,腰上微微一沉。
  耳鸣声潮水般褪去,眼前刺目的红白消散,燕昭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才看清面前。
  睡着的人无知无觉地凑了上来,与白日里的拘谨截然相反,主动又粘人地抱住了她。
  额头抵在她下巴轻轻蹭着,碎发摩挲的窸窣声中,他含糊地开口,唤了声殿下。
  熟睡的呼吸平缓温热,一下下扑洒在她颈窝。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药香比手还轻地环绕过来,尽管掺了伤药的辛凉气味,但还是好闻。
  刚才她在想什么来着……
  哦,对。那颗痣。
  燕昭低下头,又在那点墨色上,轻轻啄了一口。
  “我在呢。睡吧。”
  最后一盏烛台也灭了,黑暗沉沉笼罩下来,燕昭顺了顺怀里人乱了的头发。
  只有大牢刑房的灯火亮了整夜。
  那伙流寇共十三人,当场死了七个,剩下的六人中又有几个受不住刑死了。仅剩的两个被裴卓明审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徐文斌先绷不住,崩溃地吐了口。
  徐文斌本是纨绔,有堂叔徐宏进举荐才封了个官。许是在芜洲纵横惯了,他胆子也肥起来,对燕昭的判罚不满,竟动了铤而走险的心思。
  来往通讯封锁,他无从咨询叔父意见,脑门一热决定先斩后奏,却不想要被斩的人成了他自己。
  行刺属于谋逆,即便未遂,也是极刑定局。燕昭当即叫人将他押送回京复奏,同时责问徐宏进管教不当之罪,罚奉一年,禁朝三月,削‘同平章事’。
  虽还在吏部尚书一职,但没了这一头衔,他在朝中的影响力大不如前。
  制书发出去的时候,燕昭在心里说,多谢了,徐文斌。
  -
  京中,徐府。
  残雪未尽,满目肃杀。
  赵九河低头敛手,快步走过空庭,停在厅门外,等着里头人传唤。
  旁边侍女一脸惶恐,朝他投来个问讯的眼神,见他摇头,又咬紧了唇垂下头去。
  许久,才听见里头低沉的一声,“进。”
  赵九河推门进去。
  满地狼藉,碎瓷片,碎碗盏,碎花瓶。
  没人打扫——没人敢。上一个贸然进来的侍女,直接被抬走了。
  他看向厅堂深处,暗影笼着正座,座上人神色晦暗不明。
  但他不用想都知道,大人现在有多震怒。
  芜洲那边,原本只是赈灾出了点小问题。赔过罚过就算了,最多贬职。
  没想到徐文斌自作主张动了手。
  大人这段时间的隐忍筹谋全被打乱,不光保不住徐公子,大人也要受牵连。
  罚奉都是小事,大人不差那点。禁朝虽严重些,但也不过三月。大人恼的,是制书上最后一道罚——
  削同平章事。
  这头衔一摘,大人手里的权不说减半,也折了三分之一。
  事不由己,不怒才怪。
  正想着,座上人开口了:“那边怎么说?”
  赵九河脊背一紧,吞了口唾沫,斟酌着开口:“张太傅说……事情至此,他已不好插手,让大人先避些时候。”
  砰一声巨响,又一个花瓶被砸碎在地,赵九河一个哆嗦,扑通跪在地上。
  空气紧如实质,好半晌,才听见徐宏进咬着牙开口。
  “老东西……白抬举他这些年,现在出了事,他又说不好管!”
  说着,他就又抄起东西要砸。
  赵九河一见,赶忙膝行几步,上前去拦:“大人、大人,这件可砸不得。从前大人收它费了不少功夫,如今这样的好玉不多了,大人缓缓……”
  他这才把那块碧玉保下。
  “大人莫烦。虽然张太傅那边……不愿协助,但依小的看,殿下也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大人忍过这段,东山再起就是。不如……大人去趟馆里,消消气?”
  好半晌,徐宏进才长叹一口,点了头。
  刚要起身,他瞥见刚才被赵九河救下的那块玉,忽地又想起了什么。
  “长公主南巡,那小家伙也跟着去了,是吧?还真挺受宠,不白养他六年。”
  他抄起那块莲纹碧玉,拢在掌心把玩。
  “等仪仗回了京,找个机会,叫他来见我。”
  -
  为着处理这事,一行人又在芜洲多留了两天。
  不过玩是没时间玩了,燕昭几乎整日待在书案前。虞白担心脸上的伤,也不敢出门,就被叫到旁边陪着。
  一切都和从前在书房时没什么不同。
  但这回,燕昭先坐不住了。
  落下几笔,她就忍不住抬头,朝长桌对面看一眼。
  又过几笔,又看一眼。
  她手中的笔没停,长桌对面,他也没动。
  卷宗从头到尾翻完了,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若不是胸前能看出呼吸的起伏,简直像个玉雕的假人。
  似乎……从前也是这样。
  从前在公主府她伏案忙碌,他就在另一边坐着,有时一坐就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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