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贴身戴了一晚,玉石被他体温染烫,握在指间时,有种安心的错觉。
错觉。
直到把玉坠上每一道云纹都用指尖读遍了,虞白才抱着被子坐起身。刚要下床,一抬头,却对上一道视线。
悠闲的、带着点戏谑的、不知观察了他多久的。
燕昭坐在窗边,撑着头好整以暇看着他。
应该是已经起身很久了,她穿戴整齐,乌发高束脑后,又被晨曦镀上丝丝缕缕的金。手里还握着卷书,似乎正在认真研读第一页。
逆着光,她脸上神情朦胧不清,虞白只能看见她肩上绣着的龙纹。
金银线折射明光,刺得他眼底酸疼。
“殿下……”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嗓音还有些刚睡醒的哑,“殿下是在等我吗?”
话音落下,他猛地醒神。
不对,不对……他这是说了什么自作多情的话?
胸口刚腾起的那半分热意瞬间褪了,他抱着被子的手一下攥了起来,局促又忐忑,“抱歉,我……”
“对。”
燕昭合上手中书册,纸页碰撞轻轻“啪”了一声,落在耳中格外响,“等你。”
“真是叫我好等,怎么睡了这么久,很累?”
她起身朝他走过来,眼睫微微弯着笑,“不过是骑了半日的马,阿玉,你也太不经折腾了。”
虞白愣愣看着她走近,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说什么……
等他?
等……
头绪还没理清,他心跳先一步快起来。
可紧接着,他忽地又想到什么,一下陷入紧张。
燕昭一直等他睡醒……不会真的要像昨日说的那样,带着他逛遍整个淮南郡,找一个不存在的“友人”吧?
别的倒还无所谓,可是在淮南城里……
先前他抱着侥幸心理四处义诊,几乎走遍了大街小巷,若是被见过他的人认出来,那就真的完了。
他的谎言已经被戳破过一次,若被她发现更多谎话,一定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可还没等他找出个解法,额头就猛地一痛。
燕昭屈指在他额前“咚”地一敲,“你在想什么?”
“城中还有事务未尽,我得去看看,你跟着。”
她微眯眼睛,半怀疑半质问的语气,一边说还一边点他脑门,“你不会真想让我带你去找人吧?还没睡醒?”
“我那是逗你的。说笑而已,你想都不要想。”
虞白被她点得脑袋直晃,眼神却慢慢暗了下来。
“我……没想。”
他绕过她起身下床,“那,我去更衣梳洗,殿下稍候。”
燕昭看着他冷冷淡淡地别开脸,去了屏风后头,也不生气,反而笑意更盛。
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性子,甚至觉得有点趣味。
倔又不是很倔,顺从也不是真顺从。挣扎起来也没什么杀伤力,就算铆足了劲,也只像小兽轻轻地挠。
不破皮,不见血,只会留下一道又热又痒的红。
感觉很不错。
心情好,她决定由他别扭。只是片刻后,看见他一身素白地从屏风后出来,她忍不住又皱起眉。
平心而论,他穿白色是漂亮的,很漂亮。
他整个人寡淡得几乎没有颜色,再穿一身白,衬得月光白雪都污浊。但现在再看这一身,怎么看怎么碍眼。
太素了。素得像是在追忆什么人,她不可避免就想起他为别人流泪的模样。
她从小就顽劣。若是在静谧月夜失眠,就一定要闹出些动静惊醒沉睡的宫人,若见到一片皑皑无瑕的雪地,就一定要冲上去踩个乱七八糟。
现在也没变。
看着面前的人一身寡淡,她无法忍受。
燕昭直接把人拽到妆镜前,揽到自己怀里坐下。
窗外明光落在他脸上,素净得几乎透明,像最适宜的画布。
但看着妆奁里的瓶瓶罐罐,她一下有些头大。
都是什么……看不懂。
她无暇也无需懂这些。平日里她只在大节庆时施妆粉,也从来用不着她动手。
现在好了。
仿佛回到了儿时第一次踏进书房那天,无助。
踌躇半晌,她从一溜描金彩罐里挑了个大的。可还没打开,就听见怀里的人小声开口,
“这个……不是用在脸上的。”
“……”燕昭“哦”了声,放下,又拿起个淡彩瓷瓶。
怀里的少年又一躲。“这个也不是……”
燕昭抬眉瞭他一眼,不信。
拔开瓶塞一看,才发现是发油。
原来不是在唬她啊。
“殿下不必为我做这些。”
他声音淡淡的,垂着眼睛不看她,“外头事忙,还是早点动身吧。”
说完顿了顿,又补,“若是麻烦,也不必带着我,我不会再出去了。”
燕昭不听他这些,直接把妆奁盒子推到他面前。
“自己挑一个。”
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快到年下了,打扮得太素不好,该添点颜色显得喜气。
虞白看了她一眼,又垂眼看面前的妆奁。
精巧的匣子里,妆粉珠饰琳琅满目,描金错彩,全是欢喜又美满的颜色。
他看着,心里却说不出的难过。
这又是要做什么。
一时兴起的玩乐,还是心血来潮的兴致?她那么爱说笑,现在也是在说笑吗。
他低落得很,随手指了一个,就又一次躲开了视线。
耳边却听得清楚。
听见燕昭推开盒盖,轻轻“啊”了一声,“是胭脂啊。”
“这个我认得。”
“来,张嘴。”
比起命令,更像是通知。
话音刚落,指腹就落在他唇上,温热里掺着一丝芬芳的凉。
“可别动啊,”燕昭半威胁地开口,带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若是把脸涂花了,出去就要丢人了。”
指尖本该是敏锐的。
箭翎几分轻重,或刀刃薄厚偏差,她一入手就探得分明。
但现在,她莫名觉得感知有些钝了。
软的到底是胭脂,还是他的嘴唇?分不太清。
水红一点点绽放,白纸终于有了艳色。
他本来就精致,眉眼鼻唇都像天工雕琢,只是苍白。现在添上一点红,仿佛玉璧生灵,漂亮得惊心动魄。
她盯着看了很久,视线才从他唇上离开,又向上。
少年垂着眼睛,黑眸被睫毛遮得严实。觉察到她的注视,他眼睫闪了闪,“殿下……还没好么?”
“没有。”
燕昭弯了弯眼睛,抽出软帕抖开,“我不太擅长这些。所以……”
刚涂好的绯红,被她一下擦了个干净。
“重来。”
有很多胭脂。
艳红,浅红,石榴红桃花粉,她一样样试,擦了又涂。
手里的软帕红成一片,手下,他脸颊也终于烧成绯红。
与寡素再无关联。
燕昭这才满意了,又取过几枚花钿,在他脸上比划。
虞白就只能任她比划。
逃不开。几次想挣扎,都被她扳着下巴拽回来。
离得太近了,他几乎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看向他的眼神又那么专注,认真得像……
像是在乎。
窗外阳光明媚,他心里却凉得厉害。
做不到的。他根本硬不下心,控制不了自己。
不管再来多少次,还是会重蹈覆辙。只要那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他就还是会沦陷,会不记教训地沉沦。
然后就会再次走上老路,被丢开,被遗忘,弃如敝履。
可他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失魂落魄,直到跟在燕昭后头出了府,虞白也还是有些恍惚。不知道要去哪里,公务上的事她从来不和他说,他就只能跟着。
隐约听见有人说起年节将至,他才意识到已经快过年了。一转眼,南下已经将近一月了。
比起刚到的时候,这座城的变化不止半点。垮塌的房屋重又起来,无家可归的百姓吃饱穿暖,虽然距离彻底恢复还有一段,但早已不是月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甚至不知从哪找来了没受潮的爆竹,长街另一头,两个小童捂着耳朵放炮仗,笑闹声隔着整条街都能听得到。
虞白听着,感觉心口空落落的地方莫名被填满了些。
这都是她连日来辛苦的结果。
她有多忙他是知道的。
早出晚归宵衣旰食,就算偶尔得闲,书房里也还有成堆的公文等着她。他去过几次太守府的书房,奏折卷宗快要把桌面淹没了,来往京城和淮南的驿员仍然日日不停。
莫名地,他有些释怀了。
她这么忙,政务时局大事小事数不尽。
忘记其中一些也是正常的吧。
他再次回过头,看向长街另一端。
爆竹点亮,火光跳跃一闪,闷响朦朦胧胧传进他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