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以为会在外奔忙到深夜的人,此时正走在回太守府的路上。
  “这是内城民宅修缮的规划,殿下过目……还有这个,这是城南的……”
  原太守被革职查办,淮南长史暂时代职。几日来,他忙得不可开交,就连走路都不得歇息,见缝插针给人汇报公务。
  “我看看,”燕昭接过来,“先前不是说城南的排水渠老化淤堵吗?怎么修建方案里没有提?”
  长史讪笑:“殿下,城南房屋老旧,被冰雪压垮得最多,重建已是大工程,若再翻新水渠,造价极大不说,也更费时间人力……”
  “不行。治标不治本,迟早还会再出问题。”
  燕昭合上卷宗握进手里,面色沉沉。
  长史的担忧不无道理。
  城中各处繁忙,本地大小官员连带随她南下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太守府里的下人都被她派了出去。若要按她的想法来,莫说财力物力,就连人手都不够。
  她皱眉沉思着,走过临时搭建的棚屋时,脚步突然一顿。
  视线慢慢转过去,若有所思。
  这里住着的,一半是房屋垮塌无家可归的百姓,一半是从城外逃难而来的灾民,十几人挤在一间,拥挤嘈杂。
  “我想到了,”燕昭朝旁边的长史出声,“走,书房议事。”
  她大步流星朝太守府走去,思绪却有短暂的飘忽。
  ……书房。
  提到书房,她不自觉就想起从前在京中公主府时,书房窗边那个静静陪坐的少年。
  不如把他叫来。
  反正他整日独自待在房中,也没别的事做。
  念头出现一瞬,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今日有外人在场,她不想把他给别人看。
  虞白根本不知道他在被发现的边缘走了一遭。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暗,他更衣洗漱,疲惫地倒在榻上。
  身体的劳累只是其一。缺少医药,他只能用他在太守府里找到的几样药物和一个针包,若不是自小就跟着父亲祖父外出义诊,多有历练,怕是真要束手无策。
  更多的,是贯彻始终的紧张。
  紧绷了一天的精神在踏进房门后骤然放松,疲倦如潮涌至,他连坐直身的力气都没了。
  伏在枕上,他看向自己的手。
  医者的手,当洁净、果断、稳。
  可眼前这双手,十指微微颤抖着,满手的冷汗。
  他害怕,甚至恐慌。
  这双手,刚才治病救人了。
  这是死罪。
  晚风灌进窗缝,桌上烛火剧烈一跳,满室颤抖。困意和影绰一起笼罩了他,他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低。
  不行,虞白浑浑噩噩想,不能睡。
  他要等燕昭回来……
  他喜欢看着她一把推开门,大步闯进来,那双琥珀似的眼睛微微眯起,像瞄准猎物一样锁定他。
  可困倦还是超出了他的掌控。
  不知第几次试图强打精神的时候,睡意彻底席卷。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安然好睡。
  而是漆黑阴冷的大牢。
  【作者有话说】
  呼呼要开始一点点揭秘啦!~
  掉落三十小包包~[红心]
  第29章 甘入兽口3
  ◎若有违背,斩立决。◎
  黑暗。
  仿若实质的黑暗。
  暗到哪怕只看一眼,阴森潮气和血腥就往人鼻孔里钻。
  漆黑里,一道白影浅得格格不入。
  衣裳素白,人也雪白,十岁出头的年纪,脚腕还没枷锁粗。
  少年抱着膝盖蜷缩着,躲在黑暗的最角落。暴雨漏进牢房,浸湿了他的衣摆,惊雷轰然一闪,他也跟着瑟缩。
  远处油灯勉强照亮他的脸,惶恐,困惑,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一动,镣铐哗啦一响,他出声问,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他试探着靠近牢房门,又被严厉地呵了回去,他小心翼翼说口渴,一桶污水兜头泼下来,身上的白彻底脏成灰色。
  昏暗里没有时间,没人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身上的透湿半干,他在墙角跪下,对着高处那扇狭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窗,一遍一遍,生涩地、虔诚地祈祷。
  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
  于混沌中,虞白静静看着自己。
  无声地说,没用的。
  就算把头磕破,把声音求哑,也没有用的。
  六年前,他已经用一整夜的时间试过了。
  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少时父亲的教导,说医道求诸技,神佛不可依。
  是。
  不可依。
  打破黑暗的是由远而近的提灯,灯光火红,牢门推开时一声怪响,像哀鸣。
  狱卒后面跟着的人穿着官服,面容已经在记忆里模糊,虞白只记得他的声音,冰冷、严肃,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悲悯,
  “虞氏的孩子,对吧?”
  他摊开手中卷轴,一字一字地念。
  圣旨明黄,是这场噩梦的裁决,和往后噩梦的开端。
  他念,虞氏庸医误国,欺君罔上,罪无可恕。
  他念,为正典型,以儆效尤,朕决意处以极刑。其成年者一律斩首,余者罚为奴籍,入教坊司,永不得行医。
  最后一句,他念,若有违背,斩立决。
  角落里,形容狼狈的少年愣着,像没听懂。
  火光影绰,他脸色惨白。灯影颤栗,他也在抖,抖得镣铐哗啦作响,又吓得他惊惶更甚。
  虞白最清楚他为什么呆愣。
  记忆的最后还是在太医院,还是父亲提着药箱去给陛下请脉的背影。脑子里想的还是傍晚的约定,他正准备起身。
  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怎么突然,他和家人的名字,就写在圣旨上了。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前,才十岁出头的他更听不懂。
  甚至狱卒伸手去抓他的时候,他恍惚地问,你们带我去哪。
  他问,声音像破碎的纸,
  “那我父亲呢?还有祖父……”
  虞白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很想捂住他的嘴,让他别问了,或者堵住自己耳朵,一个字也不听。
  可他哪个都做不到。
  梦和记忆重叠,数不清的第无数次,大笑声在他耳边回响——
  “小子,你傻啊?”
  狱卒一把拎起他,“斩首你听不懂啊?都死啦,早就死透啦!……”
  眼前一切猝然扭曲,火光远去,周遭陷入更深更暗的黑。
  他从那晚就怕黑。可还没来得及惊恐,下一瞬,面前又骤然明亮,亮得衣裳都成了徒劳,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打量他,嬉笑着评判他,仿佛在看一块肉。
  尖笑、责骂、诅咒,惶恐涌至的瞬间他又沉入水底,寒意粘稠地钻进骨髓,拖着他下坠、下坠、下坠。
  坠落的尽头却是火海,火舌就要将他吞噬,他绝望地挣扎却无力,烈焰在焚身前消失,他又掉进下一重折磨。
  像那一晚,像每一晚。
  他想喊,想醒来,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失重感接二连三,他困在僵死的躯壳里,已经无法分辨这是梦还是真实。
  直到眼前浮现一抹亮色。
  一双眼睛。
  明朗的琥珀色,在黑暗里神光奕奕,半垂着看着他。
  虞白松了一口气,恐慌这才散去。
  是梦。
  从前他就常做这样的梦,梦见她突然出现,救他逃脱囹圄,他太熟悉了。
  心跳一下变得平缓。
  接着,他像过往每次梦里一样,伸手抱住面前的影子。
  往往,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抱着的人会消失,他会回到现实,继续他醒不来的噩梦。
  然而,今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脸颊一热,有只手覆了上来,卡住他下颌,用力很重。
  “这么主动?”
  声音落进耳中,虞白蓦地一怔。
  ……谁在说话。
  什么……主动?
  感知迟钝地苏醒,最先感觉到的是手臂间的温度,温热,真实,肌理有些紧绷。
  视野后一步清晰,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光线昏暗,琥珀色暗成深褐,微微眯着,瞄准猎物一般锁定了他。
  虞白猛然惊醒,这才发现他整个人贴在燕昭身上,手臂还紧紧缠绕着她脖颈。
  不是梦……不是梦。
  意识到的下一瞬,他感觉心脏都提了起来。
  上次主动的后果还历历在目,他立即想退开,然而刚一动,腰上的手就跟着收紧,把他锁了回去。
  “干什么?”
  她语气晦暗不明,像在轻笑又像愠怒,“醒了就想跑,你是抱错人了?”
  燕昭感觉有股火直往脑门烧,气不打一处来。
  在书房忙到深夜,和温吞拘谨的淮南长史就房屋重建事宜商讨到口干舌燥,又靠酽茶顶着精神批复京中发来的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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