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一点点挪到窗边,在圈椅边沿坐下,闭着眼睛等腿上酸麻过去。
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睁开眼睛,也不敢抬头,就盯着自己袖口。
上次燕昭要带他赴宴时,送来很多衣裳。华丽的,繁复的,明艳的,琳琅满目。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件素的。
徐宏进要他主动侍奉,博她喜欢,可他不打算听。
他怕惹她烦,也怕听到更多冷言冷语。
她都说了,对他没有兴趣。
腿上的痛苦消解了,酸涩一股脑上涌,全堵进他心里。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想看一眼书案后的人。
天色已经暗下来,桌角点着烛台,在她身上落下明暗光影。
她换了件鸦青色常服,外头笼着件云锦袍罩,利落沉稳。发冠也拆了,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只用几枚梳篦固定。
虞白看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这一幕,从前他想象过无数次。
想象她伏案书写的模样,想象她处理公务的神情,想象她捧着卷宗琢磨,握着朱笔沉思。
如今他的想象全都有了答案,只是再也与他无关。
他蓦地觉得眼眶发酸,接着又想起她说不喜欢眼泪,紧紧闭上眼睛忍住。
就这样闭着眼睛坐了不知多久,熟悉的声音响起,将他从失落中唤醒。
“想什么呢?”
燕昭从书案后起身,走到一旁找书,边找边问:“今天出门,都买了些什么?和我说说。”
虞白一怔,想起被徐宏进带去问话的事,本能地紧张起来。
“我……什么都没买。”
从那家茶馆出来,他再不敢乱逛,直接回了公主府。
不过……既然她这么问,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吧。
没等他想好要不要主动说,就听见燕昭又问:“没遇到喜欢的?那你原本打算买些什么?”
虞白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
去找医书的事不能说。
如果让她知道他私下里研究她的病症,下场一定不会太好。
那他该编个什么理由?
可燕昭压根没打算给他时间思考。
“怎么?就这么难以启齿?”
她握着一卷书朝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似笑非笑挑眉,“看来,你也知道私自去见徐宏进这事不好啊。”
“那,为什么明知故犯?”
虞白愣住,大脑空白一片。
她知道。
她知道今天的事,却还要问他。
还看着他拙劣地找借口,试图隐瞒。
他感觉脸颊腾地烧热,身体却瞬间凉透。
刚要解释,就看见燕昭朝他竖了下手指,示意他闭嘴。
“站起来。”
她说,下巴朝旁边墙角抬了抬,“过去,面壁。”
【作者有话说】
小宝们系好安全带(低语)
第10章 烛影暗瘾2
◎“很疼?我还没使劲。”◎
对虞白来说,罚站如同家常便饭。
花楼南馆看重皮相,轻易不会动刑。因此,从前他挨过最多的就是罚站。
当众罚站,禁闭罚站,举着东西罚站,甚至有时一站就是几天。
但他觉得,和现在比起来,从前的罚站都是小儿科。
书案上的烛台照不到他面前的墙壁,视野里一片昏暗,和蒙住眼睛没有区别。
可他的耳朵没有被蒙住。
他听见燕昭在他身后悠然站定,听见自己乱得一塌糊涂的心跳。
知觉也没有,几乎能感觉到她视线的温度,落在他身上,一寸一寸寻找破绽。
还一个字没问,他就已经想招供了。
就这样静默了不知多久,久到他感觉已经濒临崩溃,才听见身后的人发话。
“玉公子,”燕昭轻声说,“来公主府有几日了?”
“……五日。”
他听见身后“嗯”了声。
“五天,也不短了。不过,我平时太忙,一直没空给你立规矩。趁今天这个机会,我跟你好好说清楚。”
话落同时,有个硬物抵上他后肩。
他全身一颤,呼吸都快停了,接着才反应过来,那是她手中握着的书。
燕昭用书脊的硬角抵着他肩膀,慢悠悠开口:
“不管你是有苦衷,还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在我这里,你可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我很忙,没空管你,但只有一点,你得记住了。”
“我容不下背叛。任何形式的,都不可以。”
她停了停,手上又使了几分力:“能明白吗?”
虞白立即点头,感觉心都快碎了。
坚硬书脊正好抵在他后肩一处暗伤上,疼痛几乎铺天盖地,他呼吸都在发抖,但还是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
可刚转过头,就有只手按住他后脑,把他扳了回去,继续面壁。
“站好。”她冷冷命令,又问,“想说什么?”
“我……我不是特意去见他的。我原本只想……随便逛逛,但他突然把我拉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轻笑打断。
“是么。这么巧。”
虞白心底又是一凉。
她不信。
他咬了咬唇,死死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又说:
“他问我……殿下夜召太医的事,但我没说。”
他声音抖如筛糠,身体也是。
伤处的疼痛微不足道,让他颤抖的是她的怀疑,还有她冷淡到几乎无情的态度。
他很想哭,但又怕掉了眼泪让她更不满,就拼命忍着,他甚至能从唇边尝到一丝腥甜。
突然,抵在他肩上的书脊离开了。
“我知道。”
虞白一愣。
“你若说了,就不可能活着回来。这次表现不错。以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清楚。”
谈论起他的生死,她语气像在开玩笑。
说完,还半威胁半惩罚地用书在他后肩拍了一下。
他本来就快要绷不住,这一下又正好拍在伤处,疼痛骤然炸开,他没忍住呜咽出声。
“干什么?”身后的声音一顿:“很疼?我没使劲吧。”
“没……没有,不疼……”
他还想掩饰,可已经被她抓住了端倪。
“有伤?”她几乎笃定,“让我看看。”
书房里一时静得可怕,虞白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混乱、紧张、羞耻,还有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身伤的恐慌。
他本想拒绝,可接着又意识到,他好像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手指攀上衣带,一点一点解开。
看着面前的人慢吞吞的动作,燕昭忍不住皱眉。
至于么。
看看伤而已,又不是要对他做什么。
她耐心不多,直接抬手拨开他衣领,露出半边肩背。
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然后是瘦到起伏的骨。
在晃动的烛影下,他像被风沙侵蚀到残破的枯木。
最后才看见了暗红。
一条条、一段段,在皮下密布,若不是刚才碰到,甚至都浮不出来。
不是新伤,起码有几日了。
看着恢复程度……应该是五六日前留下的。
五六日前。
那不正是被送来公主府之前么。
燕昭把衣裳盖了回去,微微眯起眼睛。
给人送‘礼’,最忌讳的就是带着伤。
破了皮相碍于观瞻、或者不便服侍扫人兴致,都是马屁拍到马腿上。
除非是真不情愿,死犟着不肯配合,才会动这样的刑。
骨头打软,脾气打没,老老实实地送来。
她还以为是初见时她粗鲁了,抬手就要取人性命,才把人吓得抵触。
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来。
她静静打量背对着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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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她那句‘不许回头’的吩咐,他再也没动,老老实实对着墙壁。
他真瘦,她心想。
烛光侧面照着他,他影子落在墙上,薄得几乎可以忽略。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正紧紧咬着下唇,睫毛在不停颤抖,眼底蓄着泪,但硬是忍着没落下。
他的眼睛很漂亮,像纤细的柳叶。
现在被泪水打湿,就像暴雨后摇摇欲坠的柳叶。
她其实并不讨厌眼泪。
只是他的眼泪,总让她想到另一个影子。
那个人,也爱哭。他的眼泪,是留在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温度。
如果当年虞家没出事……
燕昭心想,如果虞小公子还在,应该和这个少年差不多大。
应该会比他自信明朗些,不会总低着头,也会比他高些,不会这么瘦。
可她一闭上眼,黑暗里浮现的,只有那具支离破碎的白骨。
一想起那个画面,她就觉得无力。讨厌这种感觉,所以就连眼泪也不想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