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庆帝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张希颖,“张爱卿,此案你也参与查办,供词可都属实?”
  张希颖立即回道,“臣启禀陛下,此案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复核,臣全程随行监督。每一道程序都严格遵照《大宁律》与《问刑条例》,不敢有半分逾矩。”
  张希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潮翻涌。
  前日宋相曾将他唤至偏厅,檀香缭绕间谈及北梁三皇子议亲之事,言语间暗示他届时需随众进言。
  他虽深以为然两国修好之利,赞成议亲之举,但也不能坐视别国皇子,折辱大宁天威!
  太后凤仪端庄,天子威严凛然,此乃一国体统所在,万民颜面所系...
  张希颖官袍下的手掌微微收紧,当即俯身再拜,铿锵有力道,“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欺瞒圣听之举。”
  “三皇子,还要接着狡辩吗?”周太后气得脸色发白,“莫非我大宁满朝朱紫,百年礼仪之邦,竟要合起伙来做那构陷使臣的小人?”
  她猛地拍案,九凤金钗的流苏剧烈晃动,“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栋梁之臣?焉会行此龌龊之事?”
  普荣达额角青筋暴起,声音里带着几分仓皇。
  “陛下,李信业之父当年战死北疆,这些年来他每逢边关交锋必下死手,哪次不是杀得我北梁儿郎血流成河?此等血海深仇,他怎会突然转性求和?他如今这副温顺模样,不过是演给诸位看的把戏罢了!”
  他还在辩解着,周太后凤头拐杖落地,震得两侧烛火都为之一颤。
  “三皇子当真是情急之下,将心声也说了出来,这般血仇,怎会一朝化解?既然三皇子亲口承认两国仇怨难解,如今这副求亲姿态,可不就是演给天下人看的荒唐戏码!”
  “皇帝!”周太后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先帝赐哀家这柄凤头朝阳杖时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凤目如电扫过御座,太后缓缓举起手中权杖,“今日哀家便以这先帝亲赐之物代行皇权,御前忠佐军何在?即刻将三皇子收押御史台!”
  庆帝嗓音发涩,“母后...此举恐怕...”话到嘴边又咽下半截,眸中闪过一丝恍惚,好好的生辰宴,怎就变成剑拔弩张的场面?
  普荣达眼神一厉,身旁使者当即踏前喝道,“三皇子身负我朝天子威仪,尔等安敢轻辱?若敢扣押我朝皇子,便休怪我北梁百万雄师踏破边关!”
  周太后凤目含威,声如金铁交击,“若北梁敢战,哀家便亲自为佑宁披甲执锐!周氏子孙宁可马革裹尸,也绝不跪着求生!”
  宋居珉见局势僵持,当即躬身进言,“陛下,三皇子终究是国宾,不若遣禁军围守四方馆,暂留殿下于馆驿歇息。待明日天明,再行详审不迟。”
  庆帝颓然倚在御座上,十二旒玉藻在额前轻晃,珠影摇曳间更显龙颜憔悴。
  “那...便依宋相提议,先禁步于馆驿吧。”他缓缓抬手,明黄广袖如折翼之凤垂落,金线刺绣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今日议事劳神,诸卿都辛苦了。”他抬眼见烛影已映上朱漆殿柱,便挥了挥手,“夜色已深,都回去歇着罢。明日早朝...再议不迟。”
  他嗓音沙哑,似秋夜更漏将尽,指尖微抬又落下,“都退下吧..."
  群臣陆续退出宫门。
  时值隆冬,夜雪纷纷。群臣踏着覆盖积雪的宫砖鱼贯而出,靴底碾过的咯吱声此起彼伏。
  几个年轻御史还在议论方才殿上风波,呼出的白气在獬豸冠旁氤氲成雾,貂裘锦袍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幽光。
  沈尚书驻足在丹凤门外,身后官员们的谈笑声渐渐远去。
  他望着老成的女婿,半晌未能成言。
  “泰山大人,可是有话要嘱咐?”李信业率先打破沉默。
  老尚书终于开口,眼里喜忧参半,“秋娘有喜,实乃家门之幸,后日恰逢休务,不妨携她归宁一日。她母亲若是知道此事,定然记挂着她...”
  李信业恭敬拱手,“谢丈人邀请,秋娘也很想念家人!”
  沈尚书欲言又止,环顾四周,才勉强开口,“求亲那日,仲石应诺我的事情,可还作数?”
  李信业面色赧然。
  他那日答应沈尚书,婚后自会护秋娘周全,不让秋娘卷入朝堂是非。若是日后两人相处不睦,定会一纸放妻书,还秋娘自由...
  可现在...
  他想,沈尚书定然是有所发现,特意提醒他。
  “我沈家向来治家严明,唯独这个女儿...”沈尚书捋须长叹,“因着我对她母亲有愧,自幼娇惯了些。她的性子我最是清楚,望你....莫要让她受半分委屈,也莫要让她...”
  沈尚书喉头滚动着无数质问,终是无法开口。
  他此时旧事重提,又唤女儿回家,除却思念之情,更多的是要问个明白,那平白多出的一百万两嫁妆银子,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他早该察觉不对。当初女儿执意在嫁妆单上添这笔巨款时,他就该追问到底。后来陆万安与北梁为一百万两白银扯皮不休,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已叫他起了疑心...
  可他总觉秋娘是个闺阁女儿,对李信业也没有多少感情,不至于牵扯到复杂的朝堂纷争上...
  直至弟弟传来秋娘的书信,以及此后种种变故...
  沈尚书眉头紧锁,指节不住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李信业谦恭应道,“秋娘金枝玉叶,我自当以她为重,事事让她顺心如意。这些都是小婿分内之事。”
  沈尚书见他态度恭谨,言辞恳切,这才稍稍宽心,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独自登上回府马车,儿子沈初明仍留在宫中处理公务。
  想到朝中诸事纷杂,他轻叹一声,心疼次子又要熬个通宵了。
  夜色渐深,将军府的青帷马车碾着新雪缓缓而行。
  车帘缝隙间漏进的月光,将车厢内映得忽明忽暗,宛如一尾游弋的银鱼。
  李信业撩开帘子,那尾银鱼便化作天边月牙,一路滑入将军府的树梢上。
  将军府内,何年放下勺子,冷冷看着赛风。
  “你究竟什么毛病?命都没有了,还坚持三日一食,你知不知道这对身体不好?”
  赛风皱着眉头,不肯动。
  “你若是不把这碗燕窝粥喝完,那我就坐在这里耗着,谁也别想睡觉!”
  赛风狐疑望着她,眼中都是不解。
  “我吃与不吃,身体好不好,与你何干?你已知晓我是北梁人,何故还要照料我?”
  何年不悦道,“我照顾你,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至于什么北梁人还是大宁人,不都是娘生爹养,吃五谷杂粮长大,两只眼睛一张嘴,不吃就会死的普通人吗?”
  赛风心下一惊,突然想到阴暗寒冷的野市上,她被关在锈迹斑斑的铁笼里,像牲口般任人挑选。卖主早就说过,若无人买走她,就拿她去喂野宠。
  就在她绝望之际,是郎君买下了她。
  那时她蜷缩在笼角,颤抖着问郎君,“我是北梁奴隶...他们都想杀我泄愤...你为何要救我?”
  郎君轻轻解开锁链,声音温柔却有力,“无关大宁和北梁,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需要被珍视的生命。”
  他拨开她头发上的积雪,柔声告诉她,“从今而后,你叫雪怜,雪落轻怜...”
  赛风不知是伤势太重,还是两日未食耗尽了心力,此刻竟觉意志如残烛般摇摇欲坠,一行清泪无声滑落,泪水覆盖了她的脸。
  她的郎君...她的郎君...
  这世间唯一怜惜她的人,死了啊。
  何年凝视着赛风苍白的脸色,轻声道,“我知道你为何不肯吃饭。”
  女娘声音温柔而笃定,“你在惩罚自己。或许是因为某次进食后,你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所以现在用饥饿来折磨自己,把这当作赎罪。”
  何年记得,现代心理学将这种现象称为‘自我惩罚性禁食’。当人承受巨大内疚或创伤时,常会通过剥夺基本需求来缓解心理痛苦。
  “你以为饿着自己就能抵消罪过,但这只会让你身心更加虚弱。”
  “赛风,若你的郎君还活着...”她伸手搭在赛风颤抖的肩上,指节处还沾着替她包扎时留下的药渍。
  “他定是盼着你每日都能吃得饱饱的,坐在廊下晒太阳,活得开开心心的。你要记住,害死他的是北梁的铁骑,不是你...”
  窗外一阵风吹落枝头残雪,簌簌声里,她的声音也温柔了几分。
  “可是...”赛风突然崩溃地捂住脸庞,泪水从指缝间渗出,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我偏偏就是...北梁人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咬碎在齿间,仿佛这是世上最不堪的诅咒。
  赛风想起那个雪原上的黄昏。他们驾着马车在茫茫白雪中疾驰,终于暂时甩脱了北梁追兵时,郎君苍白着脸对她说,“雪怜,你身手好,去打些猎物来吧。”
  她钻进风雪中,很快发现了一只野山鸡。正要返回时,树梢上一窝雏鸟的啁啾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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