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135节

  “垂怜吾女,生生不息……”她抱着沉云欢,用手轻轻地拍着幼小的后背,含糊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哼唱。
  年方五岁的沉云欢抬起来,高热的温度染得她脸颊通红,衬得一双眼睛水润明亮,仰面就看见她下巴上的那颗痣,问道:“娘,你在唱什么?”
  虞青崖还年轻,容颜美丽,眉眼温眷,低声对她说:“这是祈祷欢欢平安健康的歌谣。”
  沉云欢蔫巴巴地趴在她身上,说:“欢欢病了,欢欢要死了。”
  虞青崖摸着她的脑袋,那一头卷发已经被她用灵力抚平,编成了漂亮的辫子,笑道:“怎么会呢?有娘在,不会让你死的。”
  沉云欢自记事起,身边就只有母亲。尚年幼的时候,她被母亲抱在臂弯里,几乎很少落地走路。她体弱多病,隔段时间身体就会发起高热,痛得大哭,每逢此时,虞青崖就会将她抱起来,一边摇晃一边唱歌,给她喂甜甜的糖,直到她生生挨过痛苦,沉沉睡去。
  虞青崖带着她终日奔波,在记忆之中,似乎每次一睁眼都在路上。
  她溺爱沉云欢,溺爱到只要沉云欢瘪着嘴说累,就立即将她抱起来,或者背在那并不宽阔,也不强壮的背上。她会给沉云欢想要的一切,所以也就养成了沉云欢小小年纪便稍显霸道的性格,曾在京郊的废庙里,颐指气使地让年少的奚玉生给她擦手,还吃了奚玉生带去供神的糖葫芦。
  沉云欢在五岁之前,便是在虞青崖的臂弯里长大,奔波的路上再是如何劳累辛苦,她都会给沉云欢穿上漂亮的衣裳,梳起精致的辫子,将她一张雪白的小脸擦洗得干干净净,连鞋底都不会沾上灰尘。
  她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孩子,一开始每次吃药都会哭,虞青崖就一边抹眼泪一边哄着她吃,后来云欢有一点点懂事了,喝药时强忍着苦涩,捏着鼻子喝完,虞青崖也会落泪。
  彼时沉云欢尚不懂母亲为何总是哭,眼睛里好像有永远淌不完的水,像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能够轻易被困难打倒的人。
  多少次沉云欢在午夜时被身体里的难受闹醒,都能听见屋中响起低低的哽咽,即使周围的环境在昏暗,她也能看见母亲的眼泪。
  可是这样看起来孤苦无依的女人,又挺着羸弱的脊梁骨,抱着沉云欢,一步一个脚印跨越千里,走进了漫天黄沙的西域。在陇城寻得落脚处之后,虞青崖便开始早出晚归,将沉云欢一人留在屋中。
  也是在那时,沉云欢误打误撞找到了墙上的传送入口,进入了不见任何光明的牢狱之中。她捧着桌上的灯盏进去,带去一缕光明,行过一间间空着的牢房,在最里面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少年。
  他像是个被打造出来的人偶,遍布淤泥里露出些许白得不见血色的皮肤,连一头长发都是银白,眼睛浅浅,被烛光照出金芒,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灯光照过去的时候也不见他有半点反应。两条粗壮的铁链分别刺进他的两肋,死死地卡住肋骨。他穿得破破烂烂,屈膝而坐,一动不动。
  沉云欢捧着灯,藏在边上探出个脑袋偷看,看了许久也没见他有动静,最后自己没了耐心,走进去问他:“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那少年不应声。
  “喂,怎么不说话?”沉云欢说话都尚且不太清晰,攻击性却是很强:“你是聋子吗?聋子就是听不到别人声音的那种人。”
  沉云欢的话没有得到回应,有些不高兴,彼时又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非常之大胆,见他一动不动像个假人,就主动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摸了摸少年披落满身的银发,又指着少年肋骨处的铁链:“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戴在身上?”
  没有回答,她伸手摸了摸,发现链子刺入他的身体里,似乎跟骨头皮肉长在一起,也没有流血,很是奇特,但是看起来有些吓人,沉云欢便放下他的衣裳遮住,不再细问。
  亮着光的灯盏被搁在地上,在这漆黑又充斥着草木清香的环境里提供光明,照在两个年少的身影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沉云欢指着跳动的火苗,坏心眼地说:“你摸一摸它,会很舒服。”
  那少年还是不理会她。
  “可能就是聋子。”沉云欢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见这少年的脸上很脏,破烂的衣裳里探出两条胳膊也满是污泥,一向干干净净的沉云欢随身携带小小的锦帕,便掏出来给他擦。
  小手没有多少力气,沿着胳膊上的污泥慢吞吞地擦着,虽然认真,但也并没有擦干净多少,只是学着母亲平日里为她擦手的样子,给少年的手掌,指缝都擦了一遍,然后沿着脸颊擦,上上下下忙碌了一番,累了,就毫不见外地将身体一歪,靠在他的胳膊上。
  母亲外出不在,屋中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尽管这里很黑,身边的这个人又不理会她,她也不想离开。
  这少年虽然没有任何反应,但身体却是软的,还散发着冰凉的气息,让沉云欢觉得很舒服,于是不再同这患了耳疾的人说话,就倚靠着他,自顾自地玩起了母亲留给她的花绳,翻得不亦乐乎。
  直到沉云欢玩累了,困倦地揉揉眼睛想要睡觉,却又不肯躺在这肮脏又坚硬的地上,索性自顾自地往少年身上爬,晃得两边铁链叮咣作响。少年没有任何动作,不阻止,也不迎合,沉云欢就自己爬上他的腿,抱住他的脖子,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他的肩膀处睡去。
  睡梦中,凉意贴着她的皮肤沁入骨头,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将人当作靠枕,一梦安眠。
  睡了一觉起来后,沉云欢便要回去了,她拿起地上的灯盏,像个县老爷一样发话,“明日我还会来,你尽快治好耳朵,知道了吗?”
  自然也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云欢皱了皱鼻子,虽然不满,但也因为睡得很好,所以没有找人的麻烦,迈着小短腿离开。
  照理说,这种耳朵听不到,眼睛不会看,嘴巴也不能说话的人,应当是非常无趣的,但沉云欢不知为何,十分喜欢去找她。早晨起来母亲离开时她也不会再闹,等母亲关门离去,她就赶紧爬下床,自己穿上鞋子,然后捧着灯盏去找他。
  他还是不说话,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这次沉云欢带了打湿的锦帕,像昨天一样给他擦手臂和脸。打湿的锦帕擦走了污泥,露出他干净雪白的皮肤,精致漂亮的眉眼。
  只是他任人摆布,没有半点动静,不管是沉云欢扯他的头发编出丑陋的发辫,还是扒他的眼睛问他的眼睛为什么不是黑色,说喜欢他的眼睛问他愿不愿意送给自己,还是拿着筷子敲击在铁链上叮叮咣咣地说给他奏曲,抑或是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只有锁链的声响在黑暗的环境里回荡,不见他半点反应。
  五岁的小孩折腾起人来,本事是很多的,尽管她自幼体弱多病,但性格天生,这点比之健全顽皮的孩子也不遑多让——沉云欢骑上了他的脖子。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被人骑在头上,也只是默默承受,好似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发怒一样。沉云欢玩得开心,像骑马一样威风地晃起来,却不想这少年的身形尚单薄,根本不如马那么稳健,晃了没几下便稳不住重心,歪着脑袋直愣愣地栽下去。
  没落在地上,被一双冰凉却柔软的双臂接住。
  沉云欢茫然地仰头,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她被放到地上,马上就黏过去,凑近他的眼睛问:“原来你的眼睛可以转,你为什么不看我?”
  得不到回应,沉云欢扯他的头发。
  少年像是被她烦得没有任何招了,转眼看向她。那金色的眼睛澄澈无比,倒映着烛火的光芒,像两颗宝石一样闪着。沉云欢喜欢,叽叽喳喳地同他讲话:“要一直看着我哦。”
  沉云欢霸道地要求过后,玩累了就爬到他身上睡觉,醒了就捧着灯盏回去。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她跟一个脏兮兮的人玩,她总是在母亲归家前回去。
  母亲越来越忙,沉云欢去找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乐此不疲地给他擦着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手和脸,对他说话,在他身旁玩耍,还会将母亲给她带的东西藏起来,留一些给他吃,虽然他从不曾开口。
  有一次去找他,他不像之前坐得端正,而是虚弱地倒在地上,皮肤染上赤红的血迹,却不见任何伤口。沉云欢给他擦干净之后,并不闹着让他坐起来,只是默默地卧在他身边,凑到他的脸边低声问:“你也生病了吗?”
  少年不说话,只是将眸光转动,看着她。
  沉云欢早已习惯他的沉默,自顾自道:“我也生病了,我娘一直带我看病,她说天底下所有的病都能治好,所以你也不要害怕,等我治好了,就让我娘带你去看病,好不好?”
  她摸出兜里装着的糕点,掰了一小块送到他的嘴边,小声说:“这是甜的,你尝尝。”
  沉云欢送给他很多食物,他从不曾侧目看过,更没有吃过,当然这次也没有。沉云欢并不勉强,塞到自己嘴里,嚼吧嚼吧咽下,然后说:“其实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的,还有那些药,喝了也没有用。”
  沉云欢说:“但是我想被治好,如果治不好,我就死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嫌弃地上的肮脏,趴伏在少年的身边,歪着头看着他。
  他太虚弱了,身上的血也擦不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从他肋骨里延伸出来的两根铁链上也满是血痕,沉云欢这次没有闹他,只是偶尔看看他微弱起伏的胸膛,再看看他漂亮的眼睛,枕在他那铺在地面的银发上,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清香气息。
  沉云欢的病越来越严重,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半夜发起高热时,虞青崖将她抱在怀里哼唱歌谣,声音平稳悠扬,泪水却静悄悄地落下,如果不是滴在沉云欢的脸上,脖子里,她甚至都没发现母亲在哭泣。
  母亲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有时沉云欢躺在床榻上翻身,能看见母亲笼着灯伏在岸上,翻阅着破旧的书籍,出去的次数也愈发频繁,有时沉云欢从少年那里玩完回去,在竹藤摇椅上睡了一觉,天都黑了,也没见母亲回来。
  沉云欢没有力气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愈加沉默,有时在少年身旁呆坐许久。
  她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更想黏在母亲身边,但不知母亲去做了什么事,竟然突然对她说要离开几日,去给她找传闻中能救治她的秘法。
  平日里闹腾得像大魔王的沉云欢,此刻表现得比天下所有同龄的孩子都要乖巧,抱着母亲的脖子说爱她,还说等她回来。
  虞青崖离开后,沉云欢捧着灯盏去找少年,路上跌跌撞撞,摔了一跤爬起来,干净的衣裳染上污泥,来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下来。
  她为少年带了一样礼物——一个被油纸包着的糖葫芦。
  那是她在京城的破庙里遇到的奚玉生赠给她的,沉云欢留了一个一直没舍得吃,本来是留给自己的,但是她觉得整日被困在黑暗里,还生了病总是流血的少年比她可怜,所以慷慨地赠出了这个礼物。
  沉云欢将糖葫芦放在他的手边,然后躺下来,对他说:“我要死了。”
  她不明白死亡是什么,但是人们说生病治不好就会死,人们畏惧死亡,沉云欢不怕,因为她活得痛苦。
  她在爱里长到了五岁,也在灼热的疼痛中度过日日夜夜,或许死了之后就能不用经受这些。
  她不知道死亡意味着失去、意味着分离、意味着留下数不尽的遗憾和悲伤给爱她之人。
  沉云欢只是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烛光照不到的屋顶,安静了许久后,才听到身边有低低的声音响起:“凡人寿命有限,终有一死。”
  那声音淡淡的,好似在喉咙里含了一块冰,没有语气的起伏,却带着少年独特的清脆,很是好听。
  沉云欢立即坐起来,转头朝他的嘴巴看,扒着他的胳膊问:“是你说话了吗?”
  少年金色的眼眸轻垂,淡淡地看着她:“嗯。”
  沉云欢终于听到他说话,于是确定他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蹬鼻子上脸地圈住他的脖子,找他的麻烦:“你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话?是不是嫌我烦,嫌我吵?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了第一句,断没有拒绝说第二句的道理,好像也是因为看出她要死了才网开一面,说:“岚野。”
  沉云欢的母亲是个读万卷书之人,整天拿着各种各样的书,随时随地翻看,因此沉云欢也是个一肚子墨水的小秀才。
  她因为得到回应而高兴,苍白的小脸红扑扑的,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说:“是哪两个字,我一定会写!”
  少年道:“山风岚,里予野。”
  沉云欢果真会写,下笔稚嫩,但一笔一画成型之后,就出现了“岚野”二字。她瞧了瞧,随后在前面加上欢欢二字,说:“我叫云欢,沉云欢。”
  还在上面画了一朵小卷云,像过往母亲在墙上留下文字那样,她也学会在墙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欢欢和岚野。
  沉云欢这次离开,不仅给他留下了糖葫芦,还将灯盏给留下了,光明驱散黑暗,照出岚野的影子,她看了又看,最后自己摸着黑,磕磕绊绊地回去了。
  第178章 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
  那本应是沉云欢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的记忆, 应深深烙印在她只有五岁的幼小心脏上,永不磨灭,填满她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即她死前对这世间所看的最后一眼, 她母亲的眼睛。
  她躺在竹藤摇椅上, 轻轻摇晃起来, 闭上眼睛时就好像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因为她总是用这种方法哄着沉云欢。
  死前的那段时间,世界是寂静的, 她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发出的跳动声, 越来越缓慢, 越来越平静,似乎预兆着她竟在这样的寂静里离开。
  可是一双手将她抱起来, 温暖的躯体贴上来将她紧紧拢住, 干燥柔软的大手抚上她的额头,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唤起:“欢欢、欢欢……娘回来了。”
  沉云欢睁不开眼睛, 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她想要张口回应, 想再摸一摸母亲的脸, 却没有力气去做,只能以小手攥住她的手指, 好似这样就能阻止即将面临的分离。
  母亲身上都是风霜的味道, 她在外奔波, 已经顾不上干净体面, 沉云欢心里有些难过, 虽然不知道母亲去做了什么,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她。
  “娘来就没事了,我们欢欢会没事的……”母亲搂紧了她, 嘴里碎碎念个不停,成串的眼泪落下来,变成滚烫的珠子,砸在沉云欢的脸上,又被她用手抹去。
  沉云欢只感觉那只手一遍一遍在她脸上抚摸,哭声萦绕在耳边。窗子淅淅沥沥,好像有一场大雨落了下来,原本寂静的世界喧哗起来,一声声哭声中的“欢欢”像是给了她最后的力气,让她努力睁开眼睛,最后再看一眼母亲。
  母亲的眼睛十分漂亮,总是秋水盈盈,虽然温和却也蕴含着无尽坚韧的力量。此刻却并不好看,充满着刺目的红血丝,泪水重洗数遍颜色愈加浓郁,化不开的哀色凝聚在眸子里。
  沉云欢第一次用眼睛去感知这个世界,就与这双眼睛相遇。此后日日夜夜,沉云欢在见过这眼睛里有过欢欣、愤怒、哀伤、怜悯等各种各样的情绪,却还是头一次看见那里头藏着那么深的绝望和无力,只要看一眼就会被那些情绪所感染。
  沉云欢哭起来,用稚嫩的声音表达自己的不舒服,可是因为没有力气,那声音也微弱如蚊蝇,埋在母亲的怀里,一会儿就微弱下去。
  “欢欢!!我的女儿啊,是我无用,是我没本事,救不了你……欢欢啊!!!”母亲见她气息微弱,强忍的情绪在顷刻间崩溃,爆发出尖声嘶喊,浑身都颤抖起来,似声声泣血,诉尽这几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苦楚,翻来覆去,只余下“欢欢”二字。
  狂风暴雨将她的痛苦掩埋,生命贫瘠的西域,也无法让沉云欢这个明明已经发芽的种子继续长大,开出花朵。
  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沉云欢在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后,世界就彻底寂静下来,一切都消散了。
  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在脑中一一浮现,她想起了花树纷飞下的春景,母亲将她顶在脖子上,让她去触碰芬芳的花瓣;也想起了波光粼粼,满池摇曳的莲花塘,母亲抱着她俯身,让她抚摸滚着水珠的莲叶;还有倾盆暴雨之下,母亲以衣衫盖在她的头上,向她讲述神明降雨润泽万物的故事;亦或是夜色浓重的深夜,母亲彻夜不眠,抱着发病的她在屋中一遍遍来回走着,唱着那古老而悠扬的歌谣。
  反复千百遍,只为祈祷她平安健康。
  沉云欢不知道那是什么歌谣,只记得每一次听见母亲唱起它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就算身体饱受炙热的折磨,她仍能在这样的歌声里慢慢睡去,似乎蕴含着玄妙的力量。
  沉云欢在胸腔剧痛,意识涣散之中,好似再一次听到了那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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