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103节
沉云欢问:“他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你对此一无所知?”
桑雪意摇了摇头,转眼看向边上站着的痴傻男子,脸上露出哀伤悲恸的神色,“我们遇见时,他尚无此状,一定是在黑雾中受到了妖邪的伤害……”
饶是如此,他仍带着桑雪意从黑雾中走出来,来到了这家客栈门前。
沉云欢又问:“他有没有跟你说他的来历,为何会在瀚海中?可曾提及过其他同伴在何处?”
桑雪意仍是摇头,“黑雾中不得久留,时间紧迫,后来我封闭了双耳,也就听不见他说话,其他一概不知。”
他身体极是虚弱,说完这句话后竟又晕了过去。依兰见状赶忙喊着丈夫来,让他桑雪意扛去了楼上的房间休息,自己则去打水亲自去照料。西域人对桑家人的热情可见一斑。
老板娘忙活起来,大堂的其他人也纷纷收回看热闹的视线,兀自低语起来。
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沉云欢站在原地不动,手指头抠弄着玉牌,上方雕刻着“仙琅”二字,仍泛着极其微弱的灵光。
西域广阔,即便是与沧溟雪域比邻,其中也相隔了不短的距离,若是当初在雪域里与她失散的那些弟子成功逃出,安然无恙,则必定会回到仙琅宗。既然他们了无踪迹,又出现在西域,那就说明他们后来还是遇上了麻烦,且很有可能到现在还活着。
一个将她扣上了罪名,又在她灵力尽失时将她赶下山,让她失去一切的仙门。昔日旧景历历在目,是宗门负她在先,她还不至于以德报怨,不计前嫌地为宗门做事。
戴面具的女子站在她身侧,应当是观察了她神色许久,在这时开口:“你与他是同门?”
沉云欢反手将玉牌收起来,看她一眼。两人站得近,沉云欢看见她的眼睛,墨黑而仁厚,有一种严厉的温和,本想矢口否认,却在话到了嘴边时转了个弯儿:“从前是。”
女子瞬间便从她的话中得到了一些信息,慢声道:“纵然你与宗门有龃龉,但门中弟子也是无辜,你既然犹豫,那就说明心中有想救的念头。修仙之人,当以善念为行万事的基准,我建议你跟从善念而行。”
沉云欢沉默不语。
女子见她没有回应,又道:“你认为我说得对,所以在心中考虑,对吗?”
沉云欢叫她说中了心思,又觉得自己所想被人猜得那么准有些跌面子,刚要否认,却又听她说:“你想否认,是觉得我说中了你的心思,让你有些没面子吗?”
“我只是觉得你很奇怪,莫名其妙对我说教,比我从前宗门的师长还要啰唆。”沉云欢板着一张脸,看起来严肃正经,一副很有主见,能为自己做主的样子:“救与不救我有自己的考量。”
女子又道:“你的考量,不过是在面子与人命之间摇摆。”
这话便有几分责备之意,沉云欢登时有些气恼,冷着脸为自己争辩:“你在胡说什么?这些人早在年初就失踪了,如今突然出现分明就是故意撒饵给我,我自当要考虑这陷阱的深浅。何况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先前遭受了什么,便是没有这些陷阱,要不要去救这些人我也要好好思量!”
“当真如此吗?”她道。
沉云欢皱着眉毛,气恼地发问:“你究竟是谁啊?”
她道:“常心艮,我的名字。”
沉云欢毫不留情地给出评价:“怪名字。”
“莫吵莫吵,冷静冷静。”顾妄见二人似争执起来,下一刻沉云欢就要报出自己的大名了,于是忙起身在中间劝和。在外人面前他自然是向着沉云欢的:“你不必听他人所言,只管考虑自己的就好,你救或是不救全凭自己意愿,倘若想接着赶路,我传信给门内,同样会有人去救。”
连木头一样的虞嘉木也开口道:“对。”
唯独师岚野不出声。沉云欢没有听见最想听的支持,转头看向师岚野。他神色平和,不出声时安静得像不存在,但能够立即察觉到沉云欢投来的视线,与她对视。
旁人都可以说反对,唯独师岚野不行,他没有说话,明显是心中有异。沉云欢心中起了烦闷,找他的麻烦,低声质问:“你也觉得我是因为面子所以才犹豫?”
只是还没等师岚野有什么回应,身侧突然传来一声低唤:“欢欢。”
她心头一震,转头望去,正见戴面具的女子盯着她,那眼神比先前几次的对望都让她心惊:“你……你认识我?你为什么叫我欢欢?”
常心艮将负在身后的手抬出,手里握着一卷书,正是沉云欢先前从楼上拿下来的那一本,方才吃饭时她顺手搁在了桌上,本打算询问老板娘那则小记的事,却不想被突然到来的两人扰乱心绪,给忘记了。
她道:“你看见了这本书后面的小记?”
沉云欢微皱眉头,目光已经全是怀疑,像是想通过面具将她看穿:“你认识写下小记的人,也认识我?”
“自然。”常心艮道:“这本书当年还是我赠她的。”
原来如此。沉云欢心道,难怪这人才与她初见面就一副很相熟的样子,甚至连说话的口吻都酷似长辈,原来是早有渊源。
沉云欢飞快地追问:“她是谁?是我娘吗?长得什么模样?你们如何相识的?她带我来此地做什么?”
沉云欢有太多问题,从京外那座庙里出来之后就一直憋在心里,无处询问。她还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让她带着自己到处寻找神迹,后来又经历了什么,使得她就此消失不见,自己则完全没了五岁前的记忆。
常心艮却并未立即回答,只是凝视着沉云欢。
沉云欢的脸上见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绪,类如与母亲分离多年的伤怀,乍然得知亲人消息的恍惚,还有寻找母亲的急切,这些都没有,唯有眉眼中的好奇远胜其他。
在她一声又一声的询问下,常心艮似极其轻微地叹了一声,才道:“是你娘不错。当初她带着你来西域,我听她说要穿越瀚海,便与她同行过一段时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与幼年时的样貌相差不大,且眼睛与她相仿一二,又带着这本书卷,所以我能认出你。”
“她,嗯……身量不矮,杏眼弯眉,长相还算过得去。虽说心胸坦荡好相处,但脑子不大聪明,很容易上当受骗,若非有我带着她,她定然是过不了瀚海的。”
常心艮的这些形容和评价不算好听,沉云欢也并未完全相信。倘若她娘真的是从京地到西域,带着一个孩子跨越万里,要说她没点本事在身上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从心中否认了此人对她娘“脑子不大聪明”的评价。
但是她能叫出“欢欢”这个名字,并且知道书本的最后一页有个小记,那就说明她在十多年前认识她娘一定是事实,做不得假。
“原来是我娘的故人,常姨,我这样叫你可以吗?方才我声音大了些,你别介怀……来来来,咱们去房中细说。”沉云欢将从奚玉生身上学来的交际本事像模像样地用在此处,不悦的情绪也一扫而空,抬手抓住了常心艮的手腕,将她带着往楼上走。
行出几步,沉云欢忽而听见身后没有脚步声,又转头朝师岚野看,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于是沉云欢对常心艮道了一句稍等,折返回去来到师岚野面前,状似热切地关怀:“怎么了?你的脚断了吗?要不要我背你上去?我背得动。”
常心艮就在身后语重心长地唤道:“欢欢啊。”
沉云欢转脸笑笑,“常姨,我这是关心他呢,他有的时候就是会突然变成哑巴,不问就不说话。”说完,她动手牵住了师岚野,与他掌心相贴,表现出亲昵的模样,印证二人的关系好。
常心艮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欲言又止。其后三人上了楼进房中,顾妄则留在一楼清理血渍,虞嘉木又重新要了一碗面,闷着头开吃。
常心艮坐下来,开始回忆往昔,将旧事徐徐道来。
她说上次见面得有十三个年头了。那时她随家中人穿越瀚海寻找秘宝,在进入西域前的小镇上偶遇一女子。那女子生得细皮嫩肉,正不声不响地吃着面,身边还坐着个小丫头,也笨拙地拿着馕啃,这母女二人眉眼生得一看就不是西域人,左右也不见男人在身侧,于是她上前搭话。
此人戒心很重,并未多透露自己的信息,只说要穿越瀚海。见她孤身一人,又带着连筷子都握不好的孩子,于是常心艮就邀请她同行,在后来的路上赠了她一些书籍和日用物,才与她渐渐亲近熟识。
几人行至这家客栈,她说此行也不知生死与否,若是一去不回,当在此留下些痕迹才是,便将书留在了客栈。写下小记时,常心艮就在旁边坐着,所以她知道这东西是谁写的,又为何而写。
沉云欢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目光熠熠地盯着常心艮,等着她继续说。却不想她话题一转,堪称慈爱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道:“当初发生的事,三言两语是讲不清楚的,你娘为了你做了很多事,后来与你分离也是无奈之举。”
沉云欢听后忽而有些恍惚。她的记忆里没有从前,更不知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模样,沿着时间追溯到最前也只是在仙琅宗的记忆,十多年的成长之路,她只有一把剑和不停进阶的修行。
沉云欢虽然从来没有思念过父母,也从不因为自己的生命里有这两位的缺席而伤怀,但是如今乍然看到她那位母亲在十多年前留下的痕迹,听到别人说她为自己做了很多,心脏好像被谁慢吞吞戳了两下,难免触动。
沉云欢怔怔地问:“她……她为何那么久不来找我?”
常心艮道:“出于某种原因,有人在寻找她,她无法离开,也不能露面。”
“她遇到了难处吗?”沉云欢立即道:“我现在很厉害了,可以帮助她!常姨,你可知道她在何处?”
常心艮点头道:“我知道。你要找她,须得穿越这片瀚海,我也知道穿越瀚海的方法,如何,你要跟我同行吗?”
“常姨愿意相助,自然求之不得。”
“但我有条件。”她道:“你必须救出你的同门。”
沉云欢并未立即答应,只是说:“常姨好像对此事颇为在意。”
常心艮沉默片刻,随后才道:“欢欢,当初与你娘同行时,她曾说过很多次,不求你日后修为卓绝,声名远扬,只求你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便是能力低微,一生是平庸之人,胸膛里也要生着一颗热腾腾的善心,那她这跨越千山万水的万里路就走得值当。你今日所遇见的人是你的同门,他豁出性命孤身穿越瀚海,就是为了将求救的消息递出,不论你曾经与宗门有多么大的过节,都不能对今日之事视而不见。”
“她希望你身上流淌着血里尽是爱恨情义,长成一个真正的人,纵然有凡俗的七情六欲,也好过变成一把只知道修炼,冷血无情的冷骨头。”
沉云欢在这一瞬间受到了冲击,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的胸腔被莫名的情绪激荡,如同空荡荡的山谷中来回环绕的余音,久久无法散去,惊得寂静之地变得喧嚣,无数茂密的叶子哗啦啦地被吹走,露出了下面藏着的东西。
于是沉云欢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的锐利,不过就在楼下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她那双温和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沉云欢的本性。
一种沉云欢就算否认千百遍,也掩盖不了的,冷血无情、至疏至远的本性。
常心艮看穿了她根本不是顾虑陷阱。因为她太过自负,举手投足间都彰显着无畏,如此神采飞扬,那不是无知者的特性,而是确信自己能够面对所有局面的自信。
也的确如此,沉云欢对自己的信任从来都是百分之百,任何她一眼看穿的陷阱只有想去和不想去的分别,没有谨小慎微,进退犹豫。她方才在楼下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她不想多管这桩闲事,也懒得再与仙琅宗牵扯。
沉云欢当初愿意跟师岚野一起出山,抛却其他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觉得跟师岚野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就不会显得她那么怪了。
可先前在京城的那夜,师岚野落下的那一滴晶莹无比、满是苦涩的泪,就让沉云欢明白,最怪的人终究是她自己。
常心艮没再多言,见沉云欢一直失神后便起身告辞,让她再好好想想。沉云欢匆忙起身送了几步,走到门口她喊住常心艮,道:“常姨,你为何戴着面具?”
常心艮道:“年少时被大火烧伤了脸,留下了满脸丑陋的疤痕,不得已才遮了面,你要看吗?”
沉云欢点头,说要看。
常心艮的手伸到一半,却突然改了主意,说:“日后再看吧,免得吓到你。”
她说完便抬步离去,沉云欢站在门口以目光追随,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才后退两步将门给闭合。房门一关,整个房间就安静下来,师岚野的沉默比往常更甚,甚至显出了几分反常。
沉云欢心里清楚得很,师岚野一旦反常,那便证明有情况发生。
她在桌边坐下来,烛火摇曳,桌上投下的影子也跟着晃,良久的静默之后,她才开口:“我五岁拜入仙琅宗;八岁就跟着同门师叔下山除妖;十岁参加仙门问道大会,打败了当时被誉为‘剑王’的得意弟子;十二岁杀百年老妖;十五岁参加春猎会夺魁,十六岁夺魁,十七岁夺魁,十八岁夺魁,我在春猎会连着四年居于榜首,我的不敬剑也曾在天下灵剑榜位居第一,任何仙门弟子见了我,无不敬我三分。纵然我灵力尽失从头再来,也一样令天下人畏我沉云欢之名讳,人间千百仙门,再是如何天赋卓绝的弟子,也都是被我踩在脚下……”
她在细数自己的生平,那些被天下人所赞誉的往事,那些将她推上山巅的荣耀。
方十八岁的沉云欢,已经是人界所有仙门弟子望尘莫及的存在,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高悬万丈的云。
师岚野静静地望着她的侧脸。从前说起这些,她的眼角眉梢总是藏着得意之色,虽然一副“这不过是寻常”的模样,但是没有夸赞是不行的,一旦被她发现这些荣耀没有换来赞誉,她就会立即翻脸,明里暗里给人摆脸色。
然而此时她的神色里却并无得意,细细看来,还有些惶然。但是得到夸奖理所应当的,于是师岚野应声道:“滚滚尘世人才辈出,十年一神童,百年一天才,千年一个沉云欢。”
往常每一次沉云欢听到师岚野的夸赞,都会喜笑颜开,今次却表现得截然不同。她忽而将手指头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了又咬,眉头微微皱着,眸中是抹不开的迷茫和焦躁。
“不行……不行,还不够……”
师岚野问:“什么还不够?”
“你没听到吗?”沉云欢道:“她说希望我的血液里是爱恨情义,胸膛里要有一颗热腾腾的善心,可是这些我都没有。”
她的牙齿实在尖利,不过几下,手指头都给咬破了,殷红的血溢出来,染得她的唇瓣像涂了胭脂一样,烛光映照下的脸变得艳丽。她却像毫无察觉,仍持续着无意识的动作。
师岚野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倏尔抬起手,动作轻缓地将她的手指拔出来,指头正往外滚着饱满血珠。
他抓着沉云欢的手,然后低下头,将她那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指头含在嘴里。
师岚野的身体是凉的,骨头是冷的,是炎炎夏日里,沉云欢必须挨着才能睡着的冷血生物。可他的口腔却是热的,好像比沉云欢身体里的神火还要滚烫炽热,湿润的舌尖舔在她的伤口,让她骤然如同被炭火烫了一下,惊醒般想要抽回手。
但师岚野修长的指节和掌心迸发出沉云欢都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的手被牢牢抓住,无法逃脱地被他吸吮着指尖的血。
沉云欢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
师岚野在穿着粗麻布衣,沉默寡言地劳作时,不论是给沉云欢擦洗换药,还是洗衣做饭,都面无表情,好似天生没有情绪的怪人。可当他恢复这一身金碧辉煌,由万千信仰凝聚而成的法相时,他靠近沉云欢,低下昳丽的眉眼,就如同舍下了万物刍狗的神性。
如春意消融了冰雪后,万丈冰层下缓缓流淌出的澄明雪水——一种恰似爱怜的情绪。
他吐出了沉云欢的手指,唇瓣却染上了赤红的血液,更显得肤色瓷白无瑕,眉目如画。
他用柔软的指腹在沉云欢的掌心轻轻摩挲,是充满亲昵的安抚,淡声道:“是她的错,不该对你要求过多,如此苛刻。”
沉云欢感觉手指头上的痛意消失,低眸一瞧,伤处已经完全愈合,连同印着指纹的血迹也被舔了个干干净净。周围太静了,沉云欢觉得自己的心跳有异,细细听来竟然是跳动的频率变慢,变得笨重。
她怔怔许久,喉咙滚动,不知咽了多少下,才从这种令她失神的静谧中逃离,偏头转开了视线。
烛火仍在不得章法地跳动,忽明忽灭,调皮得令人发恼,但又鲜活得像是有了生命。沉云欢盯着它,很用力的眼神,这跳得欢快的火苗好像被震慑了,开始变得老实,慢慢不再乱跳。
师岚野不说话,长久地安静过后,沉云欢才慢吞吞地开口:“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我才刚到西域,不过偶然在客栈里住下,就遇见了一个我娘曾经的旧相识,还能叫出我的名字,既知道我娘从何而来,又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于何处。她当初见到我时,我才五岁,十多年过去,她却能一眼就认出我,萍水相逢的人,何以有这么好的眼力?况且她又不是住在这里,又不是日日都来,怎么偏生我头一日进西域就遇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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