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67节

  面具上的风格也大不相同,有些以明亮鲜艳的色彩画了仙鹤灵鹿,有的则是浓墨灰沉的颜色画了凶神恶兽,但每一个都极为精致,栩栩如生,足以见制作面具之人画技高超。
  “这是什么?”沉云欢看见有个面具挂在最上方,以白、金、银三种颜色绘成,眉间点了一抹朱红,面上不是洒了什么东西,金光一照便细细密密地闪着微光,十分金贵。
  “这是太子面,不卖的。”摊主笑着,将面具给摘了下来,双手捧着,竟是相当虔诚的模样。
  沉云欢问:“哪位太子?”
  话说至此,师岚野已走到了沉云欢的边上,约莫是知道沉云欢生着闷气,主动开口道:“是大夏的太子。”
  摊主笑眯眯地问:“哟,这位公子,您瞧着也不像本地人,您是怎么知道的呀?”
  沉云欢转头看去,见他已经将一整串糖葫芦都吃完,捏着竹签在手中,唇上像染了一层糖色,泛着晶莹的光。他道:“行在街上时偶有听闻。”
  “不错,这面具画的正是我们大夏当今的天子殿下。”一个面具后面便是一个故事,甭管是真是假,都会被卖面具的人说得引人入胜。他拿着那张绘得华丽的面具,对沉云欢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面具的由来。
  大夏的皇帝已近耄耋,早年后宫充盈时也得过几位皇子公主,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俱遭遇不测,死得彻底。后来大国师算出原因,说是皇帝在年少时为了巩固皇权,驱赶外敌,守卫大夏国土征战四方,犯下杀孽,因此命中无后,子嗣犯克。
  说难听点,便是他自己命硬,反倒克了自己的孩子,于是生一个死一个。
  皇帝听得此事之后便遣散后宫,命人以金子打造了替身,分别埋于泰山,投入黄河,焚烧祭天,连着拜神三年,在永嘉二十年的七月十五日,当今的太子便诞生了。
  中元节乃是地官诞辰,地官主赦罪,因此众人纷纷说这是皇帝潜心拜神,得神明赦免,才送来了大夏的延续。但由于排在前头的皇嗣皆命薄,皇帝对这来之不易的儿子极为疼宠和保护,几乎从不让他离开皇宫,在人前露过面,即便是每年祭天拜神,这位太子也戴着面具。
  沉云欢听后,不是很理解地问:“那你们将他的面具供在摊上时为何?只是因为他在中元节诞生?这天下生在中元节当日的人多了去了。”
  “您别急,我还没讲完呢!”摊主道:“不知您可曾听说过古时有一位圣人,生了颗七窍心,能够跨过天堑与神明对话,将民众的愿望传达给神明。我们太子殿下便生了一颗七窍之心,当年京城的一场千年不遇的大雪灾,那雪无休无止地下,把京城的结界都压垮,您可不知道,当时死了好多人呢!”
  “那场天灾连大国师都束手无策,当时那天机门的掌门为了逆转天机,耗尽全身的法力,以命祭天都没能阻止天灾,大雪几乎埋了整个儿京城……后来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还能怎么着,当然是雪停了,否则这京城的人哪有命活到今天?沉云欢都不知道他是卖面具的还是说书的,话密得很,但为了得知后续,还是顺着他的话问:“后来怎么了?”
  “是我们太子殿下偷偷跑出皇宫,冒着大雪去了郊外的皇寺之中。当年的雪层您是没见着,别说行马车了,连走路都走不得,比楼层都高,更遑论是人,也不知他是怎么去的,总之到了庙中他三拜神明请愿消除天灾,隔日天就放晴了。”摊主道:“自那之后,太子请神消灾的事儿便在我们京中广为流传,人人都说太子是神仙下了九重天,为延续大夏鼎盛气运的凡身,其耳朵能够听到天上的声音,语言能与神仙交流,是以神明对他便是有求必应。”
  “有求必应……”沉云欢垂下眼眸,看着那张金闪闪的面具,扯着嘴角笑了笑,“倒是稀奇,如此说来,我还真想看看这位太子殿下是什么人物。”
  第101章 玄门无用(一)
  “若是搁在从前, 姑娘怕是没那个缘份能见着我们太子殿下,但您这回来得赶巧儿。”摊主将面具重新挂在最上方,语气里尽是欢喜, “太子殿下近日要回京了!”
  沉云欢细问之下, 才知这么些年这些百姓所爱戴的太子并不在京城中, 被皇帝送去了何处也无人知晓,也正因如此,这位命里犯克的太子才得以健全地长大。
  眼看着皇帝年事已高, 近年来也大病过几场, 议论皇位虽是大忌, 却也免不了口舌传播,上到官员下到百姓都门清, 太子殿下终有回京的一日。
  今年年初, 皇帝宣布将在宫里办一场宫宴,给十四州的八大仙门, 十大世族皆送了邀帖。这场宫宴的阵仗如此大,绝非饮酒作乐那么简单。
  沉云欢从摊主那听了不少事儿, 因此走的时候买了两个面具, 甚至故意给师岚野挑了个丑陋的凶神面。她所中意的那个太子面具,摊主说什么都不卖, 最终她只得买了个吉神面。
  皇室对于这位太子的保护极其严密, 尽管整个京城都流传着他的传说, 但却根本无人见过他的模样, 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唯有那张他在祭祀时所戴的面具被做成各种模样悬挂在店铺或是家门之前,以此来感谢当年小太子冒着风雪前去拜神消灾的恩德。
  如此神秘,也不知是皇帝故作玄虚, 还是他真的克自己孩子克到无法消解的地步,只能以这种方法保住膝下唯一的子嗣。
  沉云欢想起她在春猎会获胜之后得到的奖励中,也有皇室送来的邀帖,当时她并没有来参加的打算,没想到兜了个圈子,还是来到京城。
  京城的大道上实在热闹,放眼望去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便是街边随便摆的一个小摊上,也能买到精美的物品。沉云欢买了面具却没戴,挂在腰间晃,随着她的行走时不时撞在刀柄上发出低低声响。
  一回头,师岚野不知什么时候将那凶神面具扣在脸上。他本就穿着墨色衣袍,气度冷漠,原本以昳丽的容貌可以缓和这份冷漠,眼下一戴上这黑漆漆的凶神面具,看起来竟十分凶狠,连路边的小孩都不敢多看一眼。
  他在后面跟了一路,见沉云欢停步转头,也跟着停下来,并未上前。实则沉云欢心里那点气闷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见他竟然有兴致戴着面具,便立即往回走了几步,抓着他饶有兴致地问:“先前那摊主说这每个面具背后都有来历,你可知你戴的这张面具生前是何人?”
  沉云欢买面具的时候,师岚野并不在边上,因此她觉得师岚野并未听到摊主所讲述的来历,于是想要卖弄一番,谁知师岚野却开口答道:“杀神白洛。”
  沉云欢一顿,“你怎么知道?别不是你瞎猜的吧?”
  师岚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瞎说,又道:“此人生前为一国将领,杀人逾百万,犯下杀业无数,死后便封作人间凶神,有镇煞祛邪之力。”
  沉云欢见他还真知道,卖弄不成,又举起自己的面具,问:“这个呢?你也知道?”
  师岚野透过面具静静地看着她。人来人往的街边,她手中拿着那张以蓝白色彩交织绘成的面具,眼眶下方画着瑰丽的莲花云纹,这张面具太过温和,与沉云欢不大相称。
  摊子上摆了许多种类,多的是华丽张扬的面具,沉云欢却在一众面具里挑了这一张,也不知她是当真喜欢这个,还是故意选了它。
  师岚野道:“圣人赵迦,生前以仁心闻名天下,连一只路过的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生未犯杀孽,死后被封作吉神,有消灾解难的效用。”
  坏了,沉云欢心说,这也不像猜的,他竟然都知道。
  思来想去,沉云欢想到一种可能,马上问他:“你从前是卖面具的?”
  师岚野不再答话,倒是少见地反问她,“何故选了这张面具?”
  沉云欢低头往手中瞧了瞧,的确根据她自己惯常的喜好来说,这张面具是完全不相符的。面具上大片的深蓝和白色交融在一起,像是被涂刷了许多层,呈现出难以形容的厚重。眼眶下的莲花云纹倒是画得好看,但笔画简单,远远称不上华丽。
  相比于其他面具的绚烂,热烈,这张面具独树一帜,呈现出水一般的平和,雪一样的冷漠,沉云欢心念一动,便从一众令人眼花缭乱的面具中选了它。
  沉云欢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只道:“我喜欢就买了呗,哪有那么多缘故。”
  往常师岚野就算是主动说话,也不过蜻蜓点水,就那么一两句,或是得到答案就会停下,不会将话题深入。这次倒是例外,接着她的话道:“我还以为,你会将它给我。”
  “什么?”沉云欢愣了愣。
  师岚野的眸光落在那张蓝白色的面具上,道:“我觉得它与我有些相似。”
  沉云欢听得此话,顿时有些恍然。
  因为她意识到师岚野说的一点没错,这面具跟他多像啊,一眼望过去好似索然无味,实则冷漠又厚重。师岚野早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让人感受到他并不是古板单薄的一张纸。
  他大约是一场冷寂的风雪,默然无声,却又无比喧哗。
  沉云欢的手指在面具的眼眶边轻轻抠弄,想了一些反驳的话,还没找到合适的话,就听师岚野又道:“我要跟你交换。”
  怪得很,他以前不会这样提要求,而且话中的用词竟然不是“想”而是“要”,没有请求之意,当下很像是戴上面具之后被凶神夺舍。
  沉云欢轻哼,“你觉得我会跟你换那张丑陋的面具吗?”说着她就将面具往脸上戴,还说:“我还觉得这面具跟我相似呢,我也有很仁心的一面,只是很少表现出来罢了。”
  戴好之后她转身要走,却忽而被师岚野从后方攥住了手腕,将她拉停。沉云欢回头望,只看见那张凶恶无比的面具下,有一双清凌而漂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日落时沉云欢在街上逛够了,问着路摸去了将军府,进门时将手中的玉牌一亮,立即被恭恭敬敬地迎进府中。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后头有人喊,“云欢姑娘,岚野兄!”
  沉云欢回头,顿时被一片金光银光闪了眼,稍微眯了眯眸子才从光芒里看见了奚玉生的脸。
  奚玉生在吃穿用度本就是铺张奢靡的作风,先前与沉云欢一同赶路倒是收敛不少,这才刚回京城他马上就换了套装束。他身着黄色衣袍,宽袖轻摆,衣服上以金银交织的丝线绣出双鱼水纹,羊脂玉的腰带上挂着翡翠禁步,头戴玉兰金冠,垂下的赤色长缨落在肩头,脚下踩一双黑金如意锦靴,从头到脚无一不彰显着“富贵”二字。
  楼子卿落后他半步跟在后头,与先前的形象也大不相同。进宫面圣须穿着朝服,他将官帽摘下来吊儿郎当地搂在胳膊处,衣摆随着步伐飘动,端的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一回家,口音都变了,“哟,这不巧了吗!你们刚回来?”
  分明才几个时辰未见,奚玉生倒是表现得像是久别重逢,眼角眉梢尽是喜悦,脚步稍快地走上前来,拱手行了平礼,“我与子卿本想着去街上寻你们,不曾想刚进门就碰上你们回来,我们果真还是有缘分的!如何,京城好玩儿吗?”
  沉云欢揉了揉眼睛,再抬脸时面上也带着笑,“热闹得很,街上像办年节。”
  “差不多,这几日是祭神日,在京城,一年之中也就过年和祭神会有这般热闹。”奚玉生笑吟吟地说话,视线一掠,看见她腰间挂着一张黑面獠牙的面具,惊讶道:“云欢姑娘何以买了一张凶神面?”
  沉云欢摸了摸腰间的面具,转头看了师岚野一眼。这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完全没有半个时辰前他站在街头拉着她,不换面具便不让她走的偏执模样。
  奚玉生弯腰仔细研究了一下,又道:“此为杀神面,通常是屠夫,或是阴门商户会在祭神节戴这种面具,云欢姑娘还是换一张为好。”
  沉云欢立马将腰间挂着的面具接了下来,随手扔给师岚野,道:“那我回头去街上再买一张。”
  “街上卖的大多相同,我让人打一副特别的面具赠你和岚野兄。”奚玉生热情道:“正赶上祭神节,这几日我和子卿带你们好好玩一玩儿,不必跟我们客气。”
  沉云欢刚要说话,就听师岚野道:“不必,我已经有了面具。”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吉神面拿出来,沉默地往脸上戴。
  沉云欢纳闷,又不是在街上,这都要回屋子里了,还戴什么面具?
  奚玉生称赞道:“这面具倒是与你极为相称,你当真是会挑啊。”
  师岚野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不会挑,是她买的。”
  于是奚玉生又转而称赞沉云欢。面对这种赞扬,沉云欢少不得要客套谦虚两句,二人便一来一回地聊起来,站在边上的师岚野越发沉默,一种即便是戴着吉神面也压不住的阴沉溢了出来。
  楼子卿站在后面瞧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奚玉生平日里倒是细心体贴,能够看懂旁人的脸色,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看不懂师岚野那显而易见的厌烦,怪得很。
  不过要说邪门儿,师岚野这人也不遑多让。别人看不出来,楼子卿可门清,师岚野虽整日面无表情,实则看着他们时的目光充满冷漠,那显然是不喜他们的表现,只是从不开口说出来。
  眼下戴上面具,那股阴森的冷漠更甚,好像奚玉生再拉着沉云欢聊两句,他就要发疯似的。
  在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之前,楼子卿赶忙上前两步扯了扯奚玉生的胳膊,道:“奚少爷,他们二人刚从街上回来想必已经累了,明日还要进宫,就让他们早点回去歇息吧。”
  “也是也是,那你们快些回去吧,”奚玉生连声应是,还颇为依依不舍地说:“明日等你们从皇宫出来再聊。”
  沉云欢应了声好,话音还没落下,师岚野就突然伸手,抓住了沉云欢的手转头便走。
  “你怎么了?着急回去?”沉云欢体贴地询问。
  师岚野道:“不必听了。”
  沉云欢:“什么?”
  师岚野头一次将话说得这般尖锐,带有明显的攻击性,“他方才说的是无用的废话,听便是浪费时间,应和更是。”
  沉云欢惊讶,“你怎么能这般说他?”
  一路上师岚野也算是整天抄着饭勺颠着锅给奚玉生做饭,沉云欢还以为他与奚玉生关系尚可。
  师岚野出奇地冷漠,只道:“事实如此。”
  他又补充道:“许多人一生都在说无用的话,不必什么都听,什么都应。”
  第102章 玄门无用(二)
  沉云欢越想越觉得奇怪, 趁着师岚野在院中洗衣裳的时候,她又爬起来拿着桌上的面具,凑近了灯去细细地瞧。
  面具是她亲手挑的, 入手的时候她就已经仔细探查过, 能够确认面具上不带有一丝灵力, 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凡间俗物,却是不知为何师岚野戴上之后,好似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沉云欢曾听说过世间有一种被称作傩面的灵物, 戴上之后便能请神上身, 与乩童类似, 用于祭祀的巫术,可那是九江郡等地的风俗, 并不在京地盛行。
  沉云欢想到师岚野方才站在昏黄的天际之下, 落日余晖披在他的身上,墨纱晕开金晃晃的光芒, 蓝色的吉神面具遮住他的面容,锋利的冷漠从他的周身流泻而出, 彻底压住了他平日里的那些平和。
  夜明珠点亮的光芒十分柔和, 照得面具上银线绘画的莲花隐隐发光,看起来还真有一丝神秘在里头。沉云欢百思不得其解, 将面具戴在脸上, 试了又试, 始终没察觉出问题。
  “吱呀”一声, 卧房的门被推开, 师岚野披着月色而入,一抬眼便看见她站在灯下把面具反复往脸上戴的动作。
  显而易见,她又开始起疑心了。沉云欢在万事不挂心之时, 会显得迟钝,好似什么都发现不了,但在有些时候又十分警觉。区别在于只要是她所在意的事情,分毫的变化就能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他默不作声地跨过门槛,转身将门合上,一边往里走一边思考自己是哪里表现得反常,觉得可能是傍晚时多说了那两句话。
  他在桌边坐下来,短暂的安静过后,他拿过上方放着的墨刀,取一方锦帕,拔刀出鞘,轻轻擦拭着。
  沉云欢对着面具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随手丢在桌上,突然来了闲聊的兴致,其后半个身子趴在桌面,凑近师岚野低声问,“你说,京城中那些关于太子的传闻,都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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