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58节

  那双门上雕刻着两朵对称的,极为庞大的金色莲花图案,门的边框则翻起厚重的云海,镶嵌了数不清的白色珍珠拟作云朵,再绘以大片的金漆拟作仙光,于火焰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极是高大宏伟,富丽堂皇。
  神圣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只看了一眼便心生敬畏,无形的压迫如潮水般奔腾。
  门的正上方,则正有金灿灿的三个大字:奉神庙。
  第89章 非请禁入奉神庙(四)
  “郎君, 郎君……”
  耳边传来轻唤,湿冷的气息黏腻地包裹住他的耳朵,那尖细而缥缈的声音顺着耳朵钻进去, 让奚玉生一下凉到了心底, 整个脊背都冒出冷汗。
  他只在方才门口那女子转头的一瞬间, 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可等到他再睁眼时,已然坐在一个贴满红色双喜的房间, 桌上摆着喜烛, 燃烧时散发出的光芒与寻常烛火不同, 泛着幽幽绿光,将整个屋子都衬得阴森无比, 没有半点喜庆的样子。
  奚玉生动弹不得, 不知中了什么邪门的术法,在床榻边坐得极为端正。绿色的烛光下, 就见他一身赤红的喜袍,头戴新郎官帽, 身上绑着红花喜绸, 墨发披在身上,两手落在膝头处, 白净俊美的脸上覆一层奇异的光彩。
  那新娘装扮的女子似乎就在他的身边, 身体柔弱无骨却没有半分人的温度, 好似生长在湿腻环境里的毒蛇, 死死地纠缠住了奚玉生。
  他余光瞥见自己这一身喜袍, 吓得心脏咚咚跳个不停,身体半点不听使唤,就连想要开口说话也无法张开牙关, 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女子弯下头,贴在他的心口听了听,奚玉生的余光好似就看见她腐烂的半张脸,皮肉几乎全部剥落,隐隐露出腐肉之下的白骨。
  “郎君,你的心跳得好生快,我听人们说,男子遇见爱慕之人时也会如此。”女子仰脸望着他,那张腐烂的脸忽而凑近来,几乎与他面贴着面,轻声问他,“郎君也心悦我,是吗?”
  奚玉生差点没被吓死,本能地闭上眼睛,以此来减轻自己心脏所受到的伤害。
  “为何不睁眼看我?”也不知是手还是舌头,总之是湿滑黏腻的东西,带着冰冷的温度落在奚玉生的下颌骨处,顺着轮廓轻抚,“郎君也是嫌弃我这张脸吗?”
  奚玉生求爷爷告奶奶,希望现在来个人救救他,他长那么大头一次碰上这么诡异的事。
  这阴鬼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化成,那些驱邪的符箓对她竟没有半点作用。奚玉生虽说师从天机门,但他生来天赋算不上出众,不过是年幼体弱多病才在天机门静养修身,平日里出门在外全依仗身边的护卫和身上的法宝。
  近几个月他都与沉云欢同行,因此将身边的护卫撤去大半,就留了雀枝燕流二人随行,却是没想到这遇上的事一桩比一桩邪门,都还来不及有任何呼救,就陷入了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困境之中。
  只听身旁的阴鬼忽而长叹一声,哀怨道:“我知了,你们男人总是这个模样,天生喜欢那些皮囊貌美之人。无妨,我也不指望着能与你厮守,只要你能让我怀了身孕,你是死是活,也都无所谓了。”
  她说着,就往奚玉生的身上爬,软绵绵地坐在他的腿上,将手搭在他的双肩,把他往床榻里按下去。
  奚玉生本能地想要鲤鱼打挺,奋力与身上的桎梏斗争,咬死的牙关显得腮帮子收紧,整张俊脸都涨红,却没能动弹分毫,任凭这阴鬼将他推倒。
  眼看着这阴鬼慢慢爬上来,想要解开他的衣扣,他陷入完全无可奈何的境地,想着再耽搁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事,便在心中念动平日里绝不会动用的法诀。
  只是这法诀刚起了个头,他忽而感觉身上一轻,那股将他包裹起来的湿冷触感消失,紧接着传来那阴鬼一声凄厉的惨嚎。
  “打搅你的好事了?”头上传来含着笑意的声音,奚玉生陡然睁开眼去看,就见霍灼音的脸出现在视线内,一双笑眼正慢悠悠地望着他。
  奚玉生当下一喜,欣喜地睁大眼睛,“你怎么来了?!”
  话音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身上的桎梏解开了,赶忙爬了起来,看见霍灼音好整以暇地站在床榻边。屋子的正中央有一柄相当威武的长枪,穿透阴鬼的胸腔,将她死死钉在地上。
  正如张元清所言,阴鬼像是极其惧怕霍灼音的样子,此刻便是被钉在地上也不敢挣扎,只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奚玉生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喜袍,当下飞快地动手解开衣扣,将衣袍脱下来扔掉,顺手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摘了头冠,转而对霍灼音道:“灼音,真是太谢谢你了,若不是你及时赶来,我恐怕要栽在此处!”
  “不必多礼,我不过是听到这里有动静,所以才来看看。”霍灼音弯着眉眼,唇边噙着轻浅的笑意,便是这满屋子森然的绿光,也衬得她面如白玉,眼若繁星,令人眼前一亮。
  依照奚玉生平日的礼节,本应该在此时郑重道谢,却不想对上她的笑眼时,不知是方才被这阴鬼惊吓得太过厉害,还是因获救而欣喜,心脏仍怦怦直跳,未曾平息,耳朵也跟着发热起来,他稍显慌乱地转头错开了与霍灼音的视线,转而看向地上蜷缩起来的女阴鬼。
  “你你你。”奚玉生用手指点了点她,差点被她害了身体,自然是一肚子的气,但看到这十五岁的姑娘,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道:“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那阴鬼哀求道:“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不是你捡了我的生辰八字吗?你我这是两厢情愿!”
  奚玉生皱着眉头,表现出严厉的样子,训斥道:“休要胡言乱语!你已亡故,怎能与活着的人成亲?你这不是害人性命吗?”
  “是娘娘说,我可以自己挑选夫婿。”那阴鬼哭哭啼啼起来,声音幽怨尖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让娘娘欢心,娘娘下凡而来,赐福凡民,只有生出更多的孩子,我们才能报答神的恩惠。”
  “你说的娘娘是何来头?”霍灼音双手抱臂,缓步走到阴鬼的身旁,低头看着她问道:“可是你们这村子里供奉的观音?”
  “自然。这世间哪还有第二位观音娘娘?”
  奚玉生赶忙说:“她在何处,你快快带我们去见她。”
  “不可。”阴鬼道:“娘娘素日都在奉神庙之中,只会见诚心参拜的信徒,非请则不可入庙,倘若惹怒了娘娘,后果不堪设想!”
  霍灼音问:“若是我今夜非要进去呢?”
  “娘娘会放出冥界恶鬼来惩治擅入奉神庙之人。”
  嘀嗒、嘀嗒——
  细微的水从角落传来,空中的风流静止,飞出去绕了一圈又转回来的墨刀被沉云欢接在手中,整个井底静下来,似乎连身旁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安静得落针可闻。
  大致将整个空间前后看了一遍,确认此处没有妖邪后沉云欢熄灭了刀上的火,让师岚野从锦囊里拿出提灯。
  提灯的中央镶嵌着几颗会亮的珠子,注入灵力之后便能调节光芒的强弱,散发出的白光柔和,但即便是最亮的光芒也无法扩散得很远,只能暂时为周身照明。
  合刀入鞘,沉云欢抬起头,看见光芒的尽头处,那座金碧辉煌的大门若隐若现。
  奉神庙正如那钱老爷描述得一样,其奢华程度远远超过这村子里的其他建筑,很难想象这枯井之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建筑。方才火焰照亮方圆的刹那,沉云欢直愣愣地看着高大的嵌金莲花双门,竟也在那一刻失神,感受到不可攀越的神性,重重压下来。
  她抬步上前,追上走出十几步的张元清,小声提醒,“此地过于古怪,你当心。”
  “不要紧。”张元清面对这些,则表现得很是经验老到,许是她了解的情况比沉云欢知道的要多,又或者面对的情况正是她专攻的术业,因此她的状态仍然十分轻松。
  三人走到尽头,近距离看去,那嵌金的莲花则看起来更为巨大神圣,若一尘不染的洁净神花,不可亵渎。
  张元清再往前行了一步,忽而手中那原本缓慢转动的罗盘飞快毫无章法地乱转起来,她当即停下了脚步,道:“不能再往前了。”
  沉云欢也停下,没有贸然行动,只是想到了一个很恰当的进门方法,试探地问道:“不如劈开这道门?”
  “今日不宜进。”张元清微微挑起眉,哼笑一声,又说:“有点麻烦,看来我们才是没有被邀请的不速之客。”
  沉云欢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正要追问,余光却忽而看见师岚野转头,朝后面看了一下。她仿佛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循着师岚野回头的方向望去,骤然瞳孔一缩,刹那间就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
  锋利的墨刀出鞘,寂静的空间回荡起啸声,张元清被惊动回头,就见身后原本空旷的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是与上面院中站着的那些一样的妖邪,不同的是这些妖邪怒目圆睁,凶狠的鬼脸极其狰狞,皆死死地瞪着沉云欢三人,仿佛带着浓烈的恨意。
  张元清道:“它们是在此守庙门的。”
  “进不进庙?”沉云欢问。
  张元清道:“不大好进,今夜还是离开吧。”
  “好。”沉云欢应了一声,墨刀猛地烧起烈火,炽热在空中迸发,掀起的热浪将她那浓墨般的卷发吹拂起来,纷飞的碎发掠过清冽的眉眼,声音也染上肃杀,“我来开路。”
  第90章 莫将玄门作市井(一)
  火光在烧起来的瞬间, 那些长着鬼脸的妖邪在同时变了表情,将嘴巴长得极大,下巴拉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长度, 露出一口尖利的獠牙。
  井底如昼明, 张元清一句等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就见眼前黑影一闪,她的视线甚至追赶不上沉云欢的身影,下一刻那一袭红衣, 持着烈火之刀的人就已经身在群妖之中。
  张元清倒吸一口凉气, 被这样的速度惊得睁圆眼睛。
  热浪扑面而来, 随着空中盘旋的风铺开,沉云欢的刀刺破宁静, 发出呼啸之声, 冲着密集的妖群狠狠劈下!
  火焰冲开几尺远,光芒刺眼, 逼得张元清都不得不抬手抵挡住眼睛,待凶猛的热意稍微褪去后, 她才冲沉云欢喊道:“当心, 这跟你平时对付的妖邪不同!”
  倒不用她提醒,沉云欢在刀刃落下的瞬间就已经明白,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刀从这妖邪的头颅劈下去, 却好似砍了空气一样, 竟然对它造不成任何影响。
  只听它们发出刺耳凄厉的尖叫, 同时朝她猛地扑来。她凭空跃起, 借助旁边的石壁躲闪,从密集的包围中脱身,落回师岚野的身边。
  “又是如此!”沉云欢皱眉。
  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出现, 先前在锦官城的绣楼之中,沉云欢就察觉自己的刀存在无法伤及妖邪的情况,攻击对五鬼图没有效用。第二次则是在扶笙将宋家残害的万千阴魂引渡到自己身上的那夜,起初砍了不下百刀都无用,后来还是习了金流才伤及扶笙。
  “我记得你们道士会五行之法。”沉云欢转头对张元清道:“能不能借我点水?”
  “没有用。”张元清却冲她轻摇头,说:“你的火对付不了这些东西。”
  沉云欢有些诧异,“传闻说,天火九劫是世间万邪的克星。”
  “的确是如此,但那指的完整形态的天火九劫,你现在只修了下境,所以还有很多妖邪是你目前对付不了的。”张元清的语气慢悠悠的,看着面前发出怪叫朝他们逼近的妖邪,不慌不忙地将罗盘收起,顺手摸出一张符箓。
  沉云欢看见那符箓上的咒文画得非常潦草,几乎不成形,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朱砂,颜色并不鲜亮,有点像寻常道士在练习画符时用的劣质材料制成。
  “看好了。”张元清将那符箓夹在双指之中竖在脸前,双眼轻闭,不知催动了什么诀法,就见符箓上面鬼画符一般的咒文骤然过了一遍微弱的光芒,其后她抬手将符箓甩出去。
  符箓好似被一股无形之风送了一阵,直直地飞往妖邪之中,停滞在上空的瞬间,符箓迸发出明亮的白色光芒,一时间将整个井底都照得透亮,任何黑暗都无所遁形。
  方才还怪叫的鬼脸妖邪仿佛极其畏惧这样的光芒,发出尖锐的嚎叫声,像潮水一般猛地散开,往四周奔逃。只是这地方本就算不上辽阔,光芒几乎企及每个角落,它们自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像水滴在烧热的铁锅中被蒸发,一边滋滋作响,一边冒起黑烟。
  不消片刻,面前就彻底干净了,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是什么招数?能不能教我一手?”沉云欢看在眼里,兴冲冲地问她。
  张元清笑道:“这吃饭的本事哪能随便教人?况且天火九劫就够你学的了,有些人穷极一生都无法将天火九劫修习完整,你可要努力啊。”
  沉云欢倒也没有坚持,毕竟张元清是道士,想学她手里那样的本事恐怕还要入道拜师。
  既然今夜入不了奉神庙,沉云欢三人也不便在井底久留,陆续从井口回到地面。外面依旧寂静无声,云层遮住了夜空的月,四下昏暗,沉云欢被开了灵眼,在夜色中眼眸泛着绿油油的光,正不断左右看着,像极了初入世的狐妖。
  她见周围没有危险之后,将刀收入鞘中,“今夜就先休息吧,等天亮之后我们再细细探查这村子。”
  师岚野站在井口边,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而开口道:“村中不太平。”
  “的确。”沉云欢想起了奚玉生的事,问道:“我记得你与奚玉生是住在一个院子的?”
  师岚野颔首,又道:“一墙之隔。”
  沉云欢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头,神色显得有些沉重。师岚野的话暗暗有引导之意,只是她并未察觉,顺着方才的话一想,顿时就觉得奚玉生所在的院子相当危险,不放心师岚野再回去。
  她抬眸,对上师岚野的眼睛,他的面容虽然极为出挑,却不是那种相当锋利惹眼的俊,许是因为眼睛太过漂亮,柔和了他身上那股霜雪般的冷漠。
  他总是这样平静,好像无欲无求,如水流一样无声地衬合任何环境。
  沉云欢鲜少从师岚野的身上感受到什么情绪,只是此刻与他对视,莫名觉得他不想回房,便道:“那你……”
  “无碍。”张元清打断了沉云欢的话,笑眯眯道:“今夜村里没有危险了,你放心回去吧。”
  师岚野眼眸轻转,落在张元清的身上,月光探出云层落在他的侧脸,一半眉眼隐在暗色的光影里,有些晦暗。
  “是吗?”沉云欢将方才未说完的话收了回去,细细想来确有不妥,就算要换房间,也要等到天亮,总不能大半夜的三人挤一间屋子。
  她对师岚野道:“今夜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回去的时候顺道看一眼奚玉生,若是他还有事你再来叫我。”
  师岚野没应声,像往常一样,不过沉云欢知道他会去做。
  三人在院门前分别,沉云欢打了个哈欠,已然困了。虽说她本身没有与别人同睡的习惯,但张元清这人奇特,有一种极其随和的气场,相处起来还算融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与张元清同为修习神法之人,有这样一层特殊的身份,沉云欢对她没有分外生疏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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