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50节

  “好吃。”沉云欢笑眯眯地称赞,转头朝师岚野看,忽而发现他唇上有一个极其明显的伤口,下意识伸手过去摸了一下,满心疑惑地问:“你的嘴怎么了?”
  师岚野盯着她清凌凌的眼眸,坐着不动,接受她指腹在伤口上抚摸,说话时唇瓣蹭过她的指尖,“咬伤了。”
  “那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把自己的嘴咬成这样?”沉云欢露出了一种看笨蛋的眼神,丝毫没有别的怀疑,转头继续吃饭,又说:“要紧吗?若是太痛了等会儿去街上买些治疗的灵药,敷上去很快就会好。”
  “不要紧。”师岚野说:“不痛。”
  “咳咳咳咳咳!”虞暄要死要活地咳嗽起来,像得了八百年的肺痨病患,打断了两人看似平常的对话,“云欢啊,你昨夜不是问我什么是天魔吗?正好你吃饭,我跟你讲讲。”
  “哦,我差点忘记。”沉云欢实际已经忘记,不是虞暄提醒压根没想起来,说道:“昨夜我在无量青莲里遇见一个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怪,他说届时封印破碎,天王会重回人间,成为人界主宰。他口中的天王是不是你说的天魔?”
  虞暄听闻此言,猛地皱起眉头,登时露出了极为严肃的表情,“此事当真?”
  第77章 祥瑞之城(三)
  万物相生相克, 在天道之下维持着平衡,犹如阴阳两面。
  上古时期妖魔肆虐,有一魔应运而生, 为天生地养, 不死不灭, 凭借着无穷的力量在人界胡作非为,使得生灵涂炭,人族几近灭绝, 这便是人们口中所称的天魔。
  后来被天授神法的人神也是因天魔太过强大, 毁坏人界平衡才诞生, 只是天魔拥有不死之能,只要世间仍存在恶意, 不管轮回千年万年, 它依旧会重回人世。
  因此自远古时,人们开始了一场与天魔对抗的持久战, 每次将它诛杀之后,又要警惕它下一次的重生, 直到那座神山的出现。
  神山在世间被称作沧溟雪山, 据说在数不尽的年岁前,那里曾是一片汪洋大海, 后来海水褪去, 云层常年覆盖在山上, 大雪常年不息, 千万年过去, 那座神山变成了人间禁地,也是封印天魔的,最为坚固的牢笼。
  神山里封印了无数异域妖邪, 古时期所设下的封印自然随着年岁的增长开始出现衰败、松动的现象,后人像补渔网一样数次前往沧溟雪域修补封印,只盼着古神们留下的牢笼能再□□些时日。
  一旦天魔冲破封印重临人间,那将会是场不可设想的天地浩劫。
  然而沉云欢却已经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怪交过手,这就表明神山封印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尚不知有多少沧溟妖邪从中逃出,但修补封印一事迫在眉睫,不可耽搁。
  “神山封印松动非一日两日之事,早在数十年前就曾有过沧溟妖邪外逃的事件,当时人界八大仙门齐齐出手将那些妖邪诛杀或是送回神山,加固封印,没想到这次竟维持这么短的时间……”虞暄紧紧拧着眉毛,说话长叹了一口气,剩下的话不必明说沉云欢也清楚。
  这表明频繁松动封印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彻底破碎是迟早的事,然而沧溟雪域的封印与寻常镇妖封印不同,那里镇压的妖邪凶险等级更是人界作乱的妖怪不可比拟,当今世上已没有“人神”的存在,更无人能够复刻古时期的神山封印,所以人世一代一代,都只是选择修补。
  但后人迟早要应对神山封印破碎的状况。
  “宋氏供奉天魔,怕是早就知道封印松动。”沉云欢低声喃喃,“如若沧溟雪域不可避免的结局就是封印破碎,天魔率领万千妖邪重回人间,那么选择投诚的确也是个好方法,至少能在天魔祸世时争取几分安身的希望。”
  虞暄听闻侧目看她,“云欢,你也是这样想吗?”
  沉云欢站在檐下,看着热闹喧嚣的街头,刺目的金阳让她微微眯眼,神色有些倦怠,“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族本是一体,若是天魔意在彻底清除人族,这些供奉有何意义?”
  虞暄赞同地点头,“倘若宋家人能有这样的觉悟,也不会做出这等恶行。”
  “心怀歹念之人,即便不做这桩恶事,也会有下一桩,宋家是从底子烂了,无可救药。”她抬起手略略在眼前遮了一下,看见自己的手背苍白如雪,映出清晰的筋脉,忽而发现自己的手腕侧方有一个浅浅的牙印。
  她收回手仔细瞧了瞧,再用指腹往上摸了摸,发现这个牙印很新鲜,咬的力道应该不算轻,所以现在还留了痕迹。
  虞暄问道:“怎么了?”
  沉云欢并未答话,而是转头行了几步,将手举到师岚野的面前,“我手上这牙印是怎么来的?你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咬我了吗?”
  师岚野将视线落上去,果然在沉云欢的手腕上看见了自己的牙印,那并不是昨夜留的,而是今日一早起来时咬上去的,只是那时候沉云欢睡得太深,毫无察觉。
  他面色仍旧平静,面对沉云欢的质问毫无心虚的表现,淡声说:“你昨夜身体不适,在我去打水准备给你擦洗的时候,你咬住手腕缓解灼痛。”
  “我竟然还有咬自己的习惯?”沉云欢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习惯感到陌生,从前大大小小的伤,难缠的毒也不是没吃过,却从不知道自己还会在疼痛的时候咬手。
  但是师岚野不会撒谎啊。沉云欢心想,他性子寡淡而直白,言语之间满是公允,并且昨夜的确是灼痛让她失去理智,记忆全无,或许还真有可能在疼痛难忍的时候咬了自己一口。
  沉云欢不再有疑,犯起嘀咕,“这是坏习惯,养成可不得了,这次没能咬得血肉模糊也难保下次不会。”
  她对师岚野叮嘱:“下回我若是再这般,你就找条布把我的嘴蒙起来。”
  师岚野道:“应当不会。”
  站在一旁的虞暄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按下心中的骇然,再怎么没眼色也发现了沉云欢已经习惯与这年轻男子共睡一室,并且事事依赖。
  从前的沉云欢居住在仙琅山巅,习惯独来独往,就算是与同门弟子也懒得多说几句话,亦十分与人肢体亲近。被授予首席弟子的玉徽之后,她更是如同站在云端上遥不可及,除非宗门向她下达诛杀棘手妖邪的任务,她才会带着同门弟子一同出行,更多的时间里她来无影去无踪,不与人结伴。
  当初仙琅宗将她逐出师门,让她经受这般剧烈的变故之后,显然她身上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那段时日他为沉云欢求情,被罚跪水崖,因此无暇顾及沉云欢的状况,她下山之后遇到了什么事便无从得知了。到底也是看着她从一个小丫头片子长起来的,虞暄大不了她多少岁,小时候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偷偷给她传各种术法。
  沉云欢主修剑,但其他法阵符箓之类的多多少少都会一点,学得杂,多半是虞暄好为人师的功劳。
  “云欢。”三人在前往宋家城的路上,虞暄见师岚野走在前面,便靠近沉云欢拉着她慢下来,低声说:“你如今在外事事都不方便,不如我去找朋友给你讨个心细的丫鬟,这样伺候你也方便,不能整日让一个男子在你房中……”
  沉云欢觉得惊讶,撩起眼皮看了虞暄一眼,奇怪道:“丫鬟?我不需要那种东西啊。向隐哥,你我是修仙之人,早该脱离凡尘那些恶习,有手有脚的为何要别人伺候?”
  是吗?
  虞暄想说刚才你的男仆还说昨夜打水给你擦洗,他指了下前方的师岚野,问:“那你为何与他共寝?还让他给你擦洗?人心险恶不可不防,你才同他认识多久,不该如此松懈。”
  沉云欢转眼,眸光往师岚野的身上转了一下,片刻停顿。
  师岚野的脊背挺阔,长发半绾,雪白的发带随着行路的微风轻轻飘着。他身上总是沉淀着很厚重、沉默的气息,因此衣着拢了一层白色纱衣,能给他的气质添一些明亮,不至于看上去满是阴鸷冰冷。
  沉云欢道:“他无妨。”
  虞暄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姓师的这小子很邪门,但方才见他微微侧了一下头,似是听到了他与沉云欢的低声交谈,因此不再多言,扯了些其他话题,一路行至宋家城。
  一个晚上过去,昨夜还举行着盛大招亲宴席的宋氏,今日被摧毁得彻底。天机门的降妖司来了不少人,身上穿着洁白的宗服,分布在宋家城的各处。
  而那些为着阴虎符而来的人,在长夜中经历了惨烈的明争暗斗,死伤竟然不少,其中也包含了在仙门中有些地位的世家,天机门探查过之后汇总了名册,打算一并上报。
  无量青莲在沉云欢手中,自然是没人敢明抢,而他们又将宋家城挖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阴虎符后,担心再于锦官城停留下去会引火上身,大多数仙门陆续离开。
  宋氏布下子母阵残害无辜凡人供奉天魔的消息一传千里,天机门雷厉风行,不过半日的时间就将所有宋氏族人捉拿,其中甚至还包括在招亲会当晚就被削下头颅的宋世家主宋勤。
  扶笙对宋氏恨之入骨,自然不会将宋氏家主轻易杀死,是以做了个假头颅为拉开昨夜大戏的序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沉云欢几人赶去大殿的时候,就见殿中乌泱泱跪了一群人,身上皆束缚了术法镣铐,部分人在低低啜泣,哀叹将要面临的可怕审判,部分人尚未从昨夜的乱事中反应过来,怔怔出神。
  宋海宁与宋照晚姐妹倒是特殊待遇,二人虽然形容狼狈,但身上并未上镣铐,且坐在木椅上,紧紧依偎在一起。宋照晚神思恍惚,眉眼间隐隐残留着畏惧,宋海宁倒是一派从容淡然,似早就料到宋家这般结局。
  奚玉生坐在宋海宁身旁,正出言安慰姐妹二人。他身侧则是打着哈欠的霍灼音和正忙着与天机门的人议事的楼子卿。
  沉云欢进殿时,立即就被殿中大多数人看见。
  奚玉生将说了一半的话停下,笑着起身,头一个冲她打招呼,礼节端正,翩翩公子的风范如旧。宋照晚姐妹二人无太大的神色起伏,霍灼音也笑着起身,大约是在这里坐得不耐烦,对沉云欢的出现表现了欢迎的情绪。
  其他宋氏族人,大多对她充满仇视,眼中含着恨意。
  沉云欢眸光扫过去时,将众人各自不同的反应收入眼底。其中与宋照晚对上了视线,见她眸光漠然生疏,与先前每次相见都笑脸相迎,或是亲昵地缠上来挽住她手臂的模样完全不同,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沉云欢恍惚又想,忘记了,那个并不是宋照晚。
  第78章 祥瑞之城(四)
  宋家城的收尾全部交由天机门来负责, 仙琅宗会从旁协助,因此虞暄也忙了起来,与天机门来的众人混在一起。
  沉云欢只是来宋家看一下后续情况, 见宋家人尽数伏法, 天魔像被毁, 邪阵也破,此地自然没什么值得逗留。
  离开时,她听见奚玉生对天机门的师兄询问顾妄的情况, 才知顾妄昨夜不知什么原因昏迷不醒, 被带回宗门救治。扶笙已死, 按道理来说应当不会再有人伤他,并且据奚玉生所言顾妄身上并无外伤, 似是心口旧疾复发才会如此。
  沉云欢没留心, 只是在想起扶笙时,思绪有一瞬分神, 想知道她拖着将死之躯去了何处,执意留一口气又是去见谁。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也只在她的脑中一晃而过, 沉云欢抬眸, 看着头顶的艳阳天,忽而说:“今日瞧着天气好, 适合上路。”
  于是这一伙人当日就从锦官城出发了。
  奚玉生实在太闲, 约莫他在天机门也没什么事要做, 是以没有选择留在锦官城随天机门众人回去, 而是选择继续跟随沉云欢, 同时也是想看看方寇松会给她铸一把什么样的刀鞘。
  霍灼音是半道接受同行的邀请,照理说来到锦官城各做各的事之后合该散伙,但不知奚玉生与她说了什么, 又或者两个人当真在这段时间里建立起了牢固且密不可分的友谊,她竟然也要继续同行。
  再加上奚玉生的两个随从,又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师岚野对此有些不满。
  “或许我们不必与旁人结伴而行。”站在城门边等着奚玉生几人前来会合的时候,师岚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沉云欢正咬着糖棍,蹲在路边看蚂蚁搬家,若有所思道:“大雨将至。”
  师岚野道:“你我二人足矣。”
  沉云欢捻起一片落叶,将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铲起来,“我送它们一程。”
  师岚野继续道:“人越多,反而越不易行事。”
  蚂蚁顺着她的手往上爬,她赶忙甩了几下手,将手里的叶子也扔了,嘟囔,“往哪爬呢?”
  还不等师岚野再开口,奚玉生已经带着其他人赶到,还没走近就喊道:“云欢姑娘,岚野兄,久等了!”
  沉云欢站起身,转头看见奚玉生与霍灼音并肩而来,身后则是雀枝和燕流两个随从。这两人的精神有些萎靡,看起来闷闷不乐,约莫是因为昨夜宋家城被罩入无量青莲之后他们就与主子失了联系,直到今日才找到奚玉生,这对随从来说是绝对的失职,通常来说会被主子换掉。
  但奚玉生性子温润随和,想来也不是苛待下属的主子,因此并未怪罪二人,仍然让二人随行。
  只是奚玉生在溯回门中死过一次的事谁也不知,沉云欢也并未告之旁人,否则这两个随从听了怕是会当场自裁谢罪。
  “并未等多久,既然人到齐了,我们就出发吧。”沉云欢拍了拍手,宣布动身。
  奚玉生和霍灼音走在了前面,二人就昨晚遇到的事各自展开了讲述,并推测宋海宁姐妹被带回天机门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沉云欢和师岚野落在后面,与前面的人隔了七八步的距离,来往都是进城出城的人,喧闹声隔绝了奚玉生二人的谈话声,自然也成为沉云欢声音的掩护。
  “你也太不懂事了。”沉云欢咬着糖棍说话,微微有些鼻音,压低了声音对师岚野批评道:“虽说我们完成了与方寇松的约定才得到刀鞘,但是能够与方寇松这等炼器大师见上面,也多亏奚玉生从中牵线,怎么能在半路上将他们赶走呢,至少也要等到我拿到刀鞘再说散伙的话呀。”
  师岚野在方才说话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就一直沉默,还以为她专心看蚂蚁没有听到,眼下听她说出这番话,便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可能你常年在山上,不太懂山下的人情世故。”沉云欢也不是存心要教训责怪他,因此马上又为他开脱,同时又补充道:“幸好我略懂一些。”
  她看了看走在前方的奚玉生,又说:“待取了刀鞘,我们就与他们分道而行,日后去哪里我还没打算好,你有什么想法吗?”
  师岚野像是早就想好了,回答得挺快,“找一处山脚住下来。”
  马上就被沉云欢否决,“不成。”
  师岚野沉默,觉得沉云欢既然对他的提议否决得那么快,好像没有思考一样,那就不该多此一问。
  沉云欢却是很认真地思量着,说:“迟早有一日我是要去沧溟雪域的,只是依我现在的情况,去了便会死在那里,至少将天火九劫的中境修习完才能考虑踏入北境。在此之前我绝不能懈于修炼。”
  找一处山住下来,像从前在仙琅宗山脚那般,每天只看着师岚野早出晚归地忙活,或是与山间的野兽们玩闹,这样的日子太不利于她修炼,所以她想都没想直接否决。
  师岚野却道:“不管你在何处,都不会懈怠修炼。”
  这话乍听像是夸赞她在修炼方面的勤奋,但旋即沉云欢又品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她琢磨琢磨,然后抬头问:“为何?”
  就见师岚野望她一眼,漆黑的眼眸像是静静流淌的清泉,“受于神法之人,自是万劫加身,不论身在何处都要经历生死之险,这便是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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