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20节

  吴寡妇平日被婆婆拿捏惯了,骂的再难听也打落牙齿和血咽下去,但今日骂的却是她的救命恩人,头一次对婆婆的无理生出了怨怼之心:“娘,你说话这般难听,我平日什么样你也知道的,骂我就算了,怎好骂这位兄弟?”忙向对方赔礼道歉,送那男子离开。
  毛婆子又骂了足一盏茶功夫,估摸着野男人走远了,也打消了自家媳妇不该有的心思,便唤毛思月去林家:“白棠昨儿差点被人拐走,还受了伤,你去拿帕子包几个鸡蛋,陪阿婆去探望她。”
  她心里暗骂,不该招蜂引蝶的儿媳妇勾得野男人进了家门,该早早打算起来的偏偏连门也不肯出,上次被她推着去林白棠船上玩了一回,小孙女再听到她提“虎子”俩字扭头就走,恨不得把耳朵捂起来。
  毛思月听说林白棠受伤,便去厨房坛子里包鸡蛋。
  她家院子虽小,但家里太穷总要想办法抠钱,便在柴房旁边搭了鸡窝养着几只母鸡,平日剁点野菜捞点小虾米之类喂食,家里的鸡蛋都被毛婆子拿去换钱攒着,她们娘俩谁都别想吃一枚鸡蛋。
  毛婆子后脚跟进来,见小孙女往帕子上放了七八枚鸡蛋,连忙拦挡:“败家的丫头,多了多了,三个就好。”自己亦觉得三个有点拿不出手,她平日去陆家方家可没少吃东西,便犹犹豫豫:“四五个也行。”在毛思月的坚持下最后拿了五枚鸡蛋,心疼的不行,一路唠叨到陆家门口。
  祖孙俩跟着郑氏踏进林家大门,发现院里很是安静,听到外面动静的龚氏迎出来,解释说方才吃过午饭,方虎跟陆谦去林宝棠房里歇中觉,林白棠回自己房间了,估摸着已经睡着了。
  毛思月听说方虎跟陆谦也在林家养伤,没见到几人,反而暗松了一口气。
  过得两日,拐卖案再次开审,林青山跟家具店东家请了假,带着三小儿出庭作证。
  吴有金跟仇俊一早便交待自己只是经手人,并不知林白棠父母健在,咬死了此事他们也是被傅金宝蒙骗。
  三人被分开看押,也就是抓捕傅金宝当日见过一面,当时便互相对骂,怨恨对方拖自己下水。
  吴有金连卖身契都拿了出来,对着堂上的官老爷连连喊冤:“大人,草民只是正常采买,再说还有中间人牵线,至于对方家事,草民如何得知?况且草民契书写了,银子也付了给姓傅的,只是跟着中人去带回自己买的人,怎能算得绑架拐卖呢?”
  仇俊也努力为自己洗脱罪名:“大人,姓傅的说自己侄女父母双亡,寄养在亲戚家,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央草民为他侄女寻个好去处。正好吴有金为富贵人家采买婢女,草民想着往后这孩子不必再淋风着雨,不缺吃穿,便应了下来。原本是好心一片,怎的就成了拐卖人口呢?”
  傅金宝:“……”
  话都让你们俩说完了,我还有何可说?
  苏州知府周无为上任几年,虽无亮眼的政绩,但向来信奉顺其自然教化庶民,也并不苛待治下百姓,或胡乱加征杂税,算得一方还不错的父母官。
  听闻光天化日之下,出了此待骇人听闻之事震惊不已,人犯抓捕归案之后再审,却发现另有隐情。
  小姑娘父亲带着周围邻居前来作证:“大人明鉴,林白棠乃草民亲生女儿,父母双亲健在,与姓傅的并无干系。”他也不怕家丑外扬,遂将亲生母亲王氏年轻时候被休,再嫁傅家,多年未曾联系,忽然冒出来逼迫他拿出几百两为傅金宝还债之事一一道明。
  “草民拒绝之后,没想到傅家人竟将主意打到了我女儿头上。”林青山双膝跪地口呼青天大老爷,求周大人作主。
  周知府没想到一桩光天化日的拐卖案,内中竟还有此等隐情,当即道:“姓傅的虽与姓林的有血缘之亲,但本朝注重的乃是宗族礼法,王氏既已改嫁,生下的孩子便有他礼法之上的母亲,这份母子情早在王氏被休之时便早已经断了,更何况傅金宝与林白棠,也算不得亲叔侄,更无权卖林青山之女!”
  都不是一个姓,当然是两家人。
  傅金宝原本还想拖吴有金跟仇俊下水,谁知这二人滑的跟泥鳅似的,早早为自己谋好了退路,最后反而所有的罪名要他一人来承担。
  他越
  听越害怕,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在周大人宣判之前忽喊道:“大人,草民有冤!”
  周知府没想他也会喊冤,于是奇道:“傅金宝,难道你没有唆使吴有金跟仇俊去绑林白棠?”
  傅金宝为了自己脱罪,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大人,此事草民也只是负责联络,主意却是我母亲出的。她是林白棠亲祖母,草民被外债逼到头上,想着……想着祖母卖亲孙女,原也不打紧,谁知却闹成这样……”
  竟还膝行过来,向林青山叩头认错:“大哥,我是你亲弟弟,就算咱俩不是一个姓,总归是一个娘生的。我原也不愿意,可是娘说她是小侄女亲祖母,不妨事的,先将白棠卖出去,等过阵子我赚了银子回来,再将白棠赎回来……”
  说得倒好似林白棠是个物件,先抵卖出去,过阵子手头宽裕再赎回来即可。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都不敢相信他会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
  林青山再难忍耐,一脚踹在傅金宝身上,破口大骂:“谁是你大哥?你我素不相识,我姓林你姓傅,连大人也说我们是两家人,你还敢来害我女儿,要不是我女儿身边有人护着,早着了你的道儿,此刻人都不知道被你卖到哪里去了。你还有脸来认错?”
  他当着知府及一干衙役的面公然殴打犯人,原本算是扰乱公堂,但周无为也没想到傅金宝的无耻,被他自我辩解的话给惊到了,连同其余差役俱都装没瞧见,由得林青山连踹几脚,听得傅金宝连嚷救命,才上前来拉开。
  傅金宝只觉得肋骨生疼,不住向周知府磕头:“大人,草民不敢欺瞒,此事真的是我母亲的主意!”他从小被王氏捧在手心,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凡事无有不顺从的,对亲生母亲予取予求,早已习惯。
  在牢里两日,左思右想有了对策,如果此案非得有人认罪,那便推亲生母亲出去顶罪。
  他想:母亲那样疼我,替我顶罪想来也愿意的。
  傅金宝既有供词,周知府便派人前去枫桥镇拿人。
  王氏自去林家救助之后,被林青山撵了出来,灰头土脸回到家,想到儿子在牢里受苦,她又没门路去救人,忧心如焚当夜便发起了高烧,在家昏睡着。
  丈夫被抓,婆婆病倒在床,整日昏睡着,杨氏难得感受到家的宁静,内心反而盼着傅金宝一时半会别放回来,婆婆也最好长久的病着,她跟女儿才得片刻喘息。
  谁知不过两日功夫,好容易婆婆退了烧,才喝了一碗米汤,官差便上门来拿人,领头的差役闯进来,倒吓了杨氏一跳。待问起王氏,她向正房暗指,小声道:“我婆婆在家养病呢。”也不知婆婆又犯了什么事儿。
  王氏病病歪歪被押去府衙,见到儿子便扑了过去,见他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好似被人踹了一顿,当即心疼不已:“金宝,谁打你了?”她自己烧得不轻,反而先心疼儿子:“你告诉娘。”
  傅金宝不着痕迹往后悄悄挪开一点,似要与她划清界限一般,忽大声道:“娘,我已经向大人招了,你说卖了林白棠便能替儿子还债,你还说你是那丫头的亲祖母,有权利卖她!这一切都是您老的主意,可不能让儿子背锅啊……”
  王氏不可置信,呆呆盯着从小捧在手心的儿子,还当自己烧糊涂了:“金宝,你在说什么呀?明明——”明明是你先提起卖了林白棠的,怎成了她提议的?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往后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公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对母子身上。
  知府大人、及其师爷差役、受害者三小儿连同亲属林青山、涉案人员吴有金、仇俊,多少双眼睛全都盯着堂中对峙的母子。
  数日之前还亲密无间的母子。
  有那么一瞬间,王氏环顾四周,总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而梦境太过可怕,是她从不曾在心中设想过的场景,她下意识趋前拉住了儿子的袖子,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乞求:“金宝——”
  傅金宝再次膝行后退几步,几乎要靠在“好兄弟”仇俊身上,对方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往旁边跪开几步,厌恶低语:“离远点!”
  这句话虽是仇俊所说,但与傅金宝亲口所说也没什么区别。跌入王氏耳中,她面色霎时惨白,眼圈都红了:“金宝,这事儿……”但被儿子匆忙打断,还反过来劝她:“娘,我连林家都没去过,哪知道小侄女长得是圆是扁?不都是你说的,说那丫头忤逆不孝,连亲祖母都敢给脸色,天天跟你对着干,倒是小模样生得还不错,不如卖掉省心?”
  林青山仇视的目光恨不得将俩母子盯出俩窟窿。
  王氏一面跟他讲母子之情,一面盘算着要卖掉他的女儿?
  堂上众人虽不知真假,但也被这些话给震住,眼神里全是不曾说出口的鄙夷。
  王氏一窒。
  除了最后那一句“卖掉省心”,其余全都是她亲口所说。
  她回家之后,确实跟傅金宝提过在林家的日子,龚氏面对她的有意挑衅都是一退再退,是个没用的软蛋;儿媳妇也不敢跟她对着干,儿子更是个闷不吭声的老实头,唯有大孙女也不知跟了谁,伶牙俐齿不肯退让半步,事事跟她对着干,最是讨厌。
  当时不过母子间寻常抱怨,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这些抱怨都会成为堂上供词,变成刺向她的尖刀。
  “金宝,娘那只是随便说说——”王氏想要为自己辩解:“我从来没想过要卖掉白棠……”自己生的女儿,她有权利决定她们的未来,可是到底这大孙女姓林,与自己不但隔着肚皮辈份,还隔着一个姓。
  傅金宝生怕王氏再说出什么不利于他的话,定要坐实了母亲贩卖孙女的罪名,也好让自己脱身,当下软了声调,拿出平日央求她的样子苦劝:“娘,明明是你出的主意要卖了林白棠,怎的就不肯承认了?我可是你的亲儿子,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啊?!”
  这话太过耳熟,王氏也靠着这句话拿捏过别人。
  两女儿出嫁前都不愿意,也想要用母女之情打动她,好让她改了主意。可王氏抹着眼泪说:“我可是你亲娘,你不帮我,难道眼睁睁看着娘去死啊?”
  她当时要死要活,用自己做武器,将两女儿逼着先后哭哭啼啼嫁了人,拿到了大笔聘礼,最后到底如了她的愿。
  她也曾拿这句话去逼迫过林青山:“我可是你亲娘,金宝是你亲弟弟,你不帮谁帮?”可惜这一个从小养在别人膝下,这句话的效果便大打折扣。
  现在,傅金宝用这句话来拿捏她。
  她可是亲娘,难道眼睁睁看着儿子坐牢?
  当娘的,一颗心全系在儿子身上,便是儿子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也心甘情愿,可是背上拐卖人口的罪名去坐牢?
  王氏犹豫了。
  她的这点犹豫落在傅金宝眼里,足以引起他的恐慌,他顿时急了,趋前几步用尽全力抓着王氏的胳膊,直捏得她双臂生疼,他却浑然未觉,一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狼狈而可怜:“娘!娘!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啊。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怎么到了这件事情上,就非要我来背锅?娘你再好好想想,就为了小侄女不孝顺,你不是说要卖掉她吗?”
  他从小到大向母亲所提的要求,哪怕再离谱,母亲都会想尽办法满足,背了多少的赌债也不曾落埋怨。母亲只会埋怨他外面的朋友拐带坏了自己儿子,埋怨外面的赌坊作局坑害了她的儿子。
  久而久之,就连傅金宝自己,也觉得生活不顺乃是自己运气不好,全是别人之故。
  家里三个孩子,俩姐姐如同草芥,唯有他是母亲捧在掌心的宝贝。
  面对牢狱之灾,接下来有可能的刑罚之劫,傅金宝也恐惧,眼神里全是绝望,语声悲泣:“娘,你不能让我恨你!”机会只有一次,转瞬即逝,他当然要牢牢抓住母亲这根救命稻草。
  王氏这一辈子怨天怨地、怨父母怨前夫,也怨后嫁的丈夫跟女儿,唯独拿儿子当她唯一的宝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觉得有儿子便是终身有靠,再无人会把她推出家门之外,只要等
  儿子成家立业,她也能做个享清福的老太太。
  可是等来等去,儿子沉迷赌博,没等到享福,却等来了牢狱之灾。
  她原本便一直为儿子的赌债而奔波,这两日又高烧,到底上了年纪,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此刻却连精神也垮了,好像一直以来支撑她走下来的那些话全都像谎言一样,荒谬又可笑。她张了张嘴才要说话,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朝前扑倒在儿子身上。
  傅金宝没想到平日对他百依百顺的老娘关键时刻却摆了他一道,当场耍赖装晕,顿时没了哄人的耐心,一把推开靠过来的身体:“娘,你别装了,这招也就哄哄姐姐们,对我可不好使!”
  以前为了逼迫女儿们,王氏撒泼打滚装病装晕上吊抹脖子,关在房里绝食,什么招数没用过。
  那时候儿子是她的同谋,偷偷给她拿点心去填肚子,还背地里嘲笑姐姐们的愚蠢,连母亲的把戏也看不透。
  林青山一脸复杂的看着堂上互相拉扯的母子,心中滋味难辨。
  还是师爷老辣,一眼看出不对:“快来人,传大夫过来!”那老太太八成被自己儿子刺激的厉害,口鼻竟有歪斜之兆,莫不是中风了?
  傅金宝还不当一回事,连忙阻止:“大人,不必请大夫。我娘以前就这样,要是什么事情做不成,便装病装死,我都习惯了。等会没人理她便自己个儿爬起来了。定然是她怕坐牢,这才想出来的招儿。”肚里暗骂:死老太婆,装疯卖傻,可见平日说疼儿子都是假话!
  从小到大,他习惯了家里母亲姐姐都围着他一个人打转,所有人都要为他的需求让路,一旦达不成目标闹将起来,家里屋顶都要被掀翻。便是母亲也时常教导他:我金宝儿是家里传宗接代的男人,金贵着呢。姐姐们都是丫头片子赔钱货,她们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他也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并且得寸进尺,心安理得的吸着姐姐们的血生活。
  只是王氏从来也没想过,她捧在手心的宝贝儿子,视姐妹如草芥,有一天跟母亲利益冲突,面对抉择只能二选一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己舍弃了母亲。
  傅金宝还从来没为任何人牺牲过自己,只有别人为他而奉献牺牲一切。
  王氏倒下去的时候,心里有一瞬间的糊涂,但是紧跟着便清醒过来,她想要伸手抓住儿子,才发现手脚使不上力气,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旁边差役听从师爷调遣,过来将她放平,众人这才发现王氏的面相变了,口眼竟已有歪斜的症状。
  好好一场堂审,竟以这样的结局草草收场。
  林家小院藤荫之下,龚氏面前摆着拌好的荠菜猪肉馄饨馅儿,加了麻油,香味直往鼻子里窜。她摊开一张薄薄的面皮,挖满满一勺肉菜馅儿放在面皮之上,再用手指蘸点碗里的清水,灵巧的一粘一捏再翻转,一只皮薄馅满的肉菜大馄饨便包好了,整整齐齐摆在细竹编好的盖帘上。
  林青山坐在她旁边,一五一十讲审案之事。
  “……师爷传人去请大夫,傅金宝竟还觉得她在装死,想要躲过牢狱之灾。就这样的儿子,她竟当眼珠子一般护着,真是……不值。”
  他感受过王氏为了傅金宝而逼迫自己的狰狞面目,再目睹他们母子的相处方试,不由感慨万千:“大夫过来的时候,她口眼全都歪得厉害了,傅金宝才知道害怕,抓着她的手不住唤娘。不过我冷眼瞧着,他大约也不是害怕自己亲娘出事,而是怕她出事之后无人顶罪,那么拐卖白棠一案的罪责便要全落到他自己身上了。”
  龚氏低头,手下动作未停,却明显缓慢起来,良久才问:“你心里难受?”
  林青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此时他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父亲早亡之后,牵着龚氏衣角在苏州城流浪乞讨的小孩子,有着说不出的茫然。可是他知道自己只能依靠继母。夜晚娘俩偎依在河边的草棚下取暖。
  如今他能顶门立户,此刻却忽然想做回小孩子,偎依着龚氏静静靠一会。
  “也……不算是难受。”林青山揉一把脸,打起精神道:“傅金宝有今天,全是她溺爱之故,我很庆幸自己在娘身边长大。往后,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龚氏拍拍儿子的手:“你也别多想,要不是盆儿机灵,现在哭的可就是咱们一家子了。等下次去庙里进香,娘会求菩萨保佑她平安的。”
  林青山满腹愁绪被她逗乐了:“娘——”自家老母亲守寡多年,一辈子与人为善,哪怕欺侮过她的人跌落尘泥,也从不曾落井下石,进香求菩萨之语,也纯为逗他一乐而已。
  至于王氏,因身体有恙而无法再审,况且就算有罪,都已经中风,关在牢里也是个大麻烦,于是周大人作主,下令由官差送回枫桥镇家中,由儿媳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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