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11节

  唯独生母王氏的中伤与诽谤,犹如当众扒衣鞭笞,令他既心痛又难堪。
  姓傅的是她亲生的儿子,难道他便不是了?
  陈记家具店的学徒伙计全都涌了出来,站在他身后,林青山仿佛能感受到朝夕相处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心中嘲笑他平日的孝顺都是伪装。
  “你、你胡说!”素无辩才的他在极度伤心愤怒之下,仿佛回到了幼小时候,被王氏指责辱骂殴打惩罚,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反应只想逃跑,躲到无人之处察看身上的伤痕。
  小时候的印记,有时候可以追随半生。
  周围议论声不绝,王氏在陈盛的拱火之下,只觉今日讨钱有望,于是趁胜追击,愈加嚷嚷的起劲:“……也不知陈记的老板在是不在?你留这样的人在店里干活,他连亲娘亲弟弟都不顾,您老人家不能管管?”
  陈盛状似好心道:“老人家别伤心了,在下正是陈记的少东,有什么委屈您老跟我讲,我一定告诉我父亲,让我父亲为您老主持公道!”竟借势当众呵斥林青山:“林师兄,做人可不能忘本啊?我父亲要是知道你连自己亲娘也不顾,让他老人家怎么想”
  有店里与林青山年龄相近的大师傅见闹得太难堪,陈盛还一味拱火,便出面相劝:“少东家快别说了,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被陈盛一句话骂了回去:“一丘之貉!”
  林青山额头青筋爆起,半个身子都气到麻木,想要努力呼吸平息怒火,可惜事出突然又太过离奇,几次张口,一声“娘”如同千钧巨石堵压在口中吐不出来,眼前阵阵发黑之时,忽然有人上前抽走了他手里的斧头,用瘦削的、独属于少年尚稚嫩的手用力握住了他微微发抖的手,坚定的站到了他身前。
  分明,他的身量不足以遮挡一个成年男子的体形。
  却还是坚定的站在林青山前面,迎上围拢过来形色各异的眼光,解释道:“我爹正在劈木材,大家误会了!”
  陈盛没想到平日不起眼的林宝棠居然敢为林青山出头,顿时讥诮一笑:“林宝棠,你个林家媳妇带过来的拖油瓶,莫不是忘了亲爹?林青山连亲娘都不养,你护着他作甚?”
  坐在地上的王氏跟人群之外的林白棠都被这句话惊住。
  慢了一刻,王氏从地上一跃而起,冲上去便要撕打林青山:“好啊,我还一直当林宝棠是我的亲孙子,谁知竟是金巧娘那贱人带过来的拖油瓶!你连别人儿子都肯养,怎的就不能帮帮自己亲弟弟?!”
  林宝棠死死挡在林青山前面,不想让她再抓烂林青山的脸,眼睁睁看着王氏向自己脸上招呼过来的指甲头皮发麻,却不肯移开分毫。正在此时,头顶伸出的手牢牢握住了王氏的胳膊,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够了!”
  林青山有一肚子愤怒,却还要护着儿子:“宝棠就是我儿子,我养他天经地义!”在陈盛的多次挑衅之下,终于忍不下去了:“陈盛,你太过份了!”
  当初成亲,他请陈记的人吃过喜酒,店里的人都知道金巧娘带着儿子再嫁,遇上林青山算是运气不错,却不知林青山更感念苍天有眼让他得娶贤妻。
  日子流水般过下去,林家后来搬去金鱼巷,旁人见他们夫妇的年纪,只当十六七岁成婚,林宝棠便是二人的头生子。
  再后来林家在芭蕉巷置产定居,周围邻居也不知这些旧事,况且林氏父子关系亲近,谁也想不到内中情由。
  陈盛早对林青山怀恨在心,见到王氏上门逼迫,正愁寻不到林青山的错处,当即便喝破此事,只为给林青山父子难堪,给王氏递个趁手的把柄,谁知却教林白棠与方虎陆谦撞上。
  林白棠近来刚听说祖母不是亲生,没想转头便听说连兄长也是同母异父所出,只觉得王氏便是一根搅屎棍,想让他们家不得安生。
  陆谦生怕她大惊之下冲动,牢牢握住了她肩膀,连连劝慰:“白棠你别急!里面那王八蛋一准胡说!”嘴里劝着小伙伴,心里却有七八成信了。
  林白棠方才被王氏的举动气到,恨不得跟她同归于尽,没想到再次听到自家隐私,怒意反而消减,除了开始的震惊,此刻反倒担心起林宝棠:“我阿兄可没惹过她,她做什么拿我阿兄做筏子?”甚至催促陆谦:“狗儿哥快点想办法!”
  陆谦揽过俩小伙伴,三人头碰头,压低声音道:“你俩听我安排——”
  人群之中,陈盛轻蔑笑道:“林青山,要是没我父亲的提携,你们一家子早饿死了!谁给你的脸,敢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
  往日他若是对林青山过份,被陈嵘撞见必会挨骂。
  骂过之后,陈嵘也想扳正儿子偏狭的想法,无数次背着徒弟苦口婆心的劝过他:“青山是个好孩子,吃苦耐劳心地又好,就算没有我帮忙,他自己也能想办法活下去,说不定还有别的机缘。做人留一线,日后就算是我闭了眼,有他在店里帮忙,你也能把店开下去。你只想到我帮过他,怎么不想想他跟咱们一条心,对谁都有好处?”他揉着胸口失望之极:“你这孩子怎么就是听不进去人话呢?”
  可惜收效甚微。
  陈盛有自己的想法,固执不听劝。
  林青山将林宝棠揽进怀中,护着儿子头脸——自己脸上结痂未落,可不能让宝棠也留下印子。
  正全神贯注防备王氏,突然听到人群之外响起小儿呼救声:“不好了不好了,傅金宝被七宝赌坊的人堵在吉祥赌坊打断了腿——”
  他尚未反应过来,王氏已然回头,终于露出慈母应有的模样,关心则乱之下连逼迫林青山交出银子之事都可暂时搁置一旁,朝着人群之外喊:“谁?谁说的?”语声颤抖急迫,显然挂心不已。
  隔着瞧热闹的人群,方虎回道:“枫桥镇的傅金宝啊,二十出头模样,邋里邋遢的,穿着件皱巴巴的青袍子,赌坊的人说他欠了一大笔赌债,逼着他还钱,没钱就拿胳膊腿抵债,两条腿都被打折,在地上爬呢……”
  方才分开之前,儿子可不就穿着件青袍子嘛。
  王氏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件事情是真的,只因件件都对得上,她又日夜悬心,生怕赌坊讨不到钱真卸了儿子的胳膊腿儿,谁知分开不过片刻,一朝噩梦成真,当即便大哭起来:“快让开!我的金宝儿——”
  林青山内心冰凉一片,不无嘲讽:原来她也会爱孩子,只是深爱的那个孩子不是他而已!
  围观人群自动自发让开一条道,有从头到尾瞧见这场闹剧的路人便悄声道:“这家子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当娘的逼着当兄长的出钱给弟弟还赌债,这不是无底洞吗?”
  “谁说不是呢?”有人附和:“那些赌徒十有八九家破人亡不知悔改,谁家当哥的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要填这样大坑?”
  陈盛:“……”说好的评评理呢?
  王氏偃旗息鼓要撤,有人却不想她平白泼一盆脏水到自己父兄身上便跑,迎着人群让开的道冲进来个女孩儿,哭得满脸泪痕冲上来抱住了她的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傅家阿婆,你都离开林家,改嫁傅家快三十年了,这么多年对我爹爹不闻不问,傅家的儿子好赌成性,卖了俩女儿替儿子还赌债还不够,还要跑到林家来逼
  着我爹爹替你傅家儿子还赌债,还要打我坐月子的娘,抢我家钱匣子,天天闹个没够,你不如找根绳子勒死了我们,大家都不活了罢……”
  小姑娘虽哭得厉害,但吐字清楚说话有条理,一口气说下来都不带停的,将前因后果全都翻倒在众人面前,由得人评说。
  她才不吃家丑不可外扬那一套,正好扬开了家丑让大家评评理。
  “你、你……”王氏着急儿子的双腿,不想跟林白棠纠缠下去,听到她不带歇的一长串话,截又截不断她的控诉,甩又甩不脱她的双手,顿时气得发抖,毫无理智吐出一长串污言秽语,听得围观众人震惊不已——这婆子骂得也太狠了。
  按照她的说法,这可是亲孙女啊!
  第19章 第十九章这次确实给小姑娘喂的有点多……
  “小娼妇,谁让你来的?再不让开老娘撕烂你的嘴!”
  她骂得越凶,林白棠哭得越可怜,难为小姑娘吐字清楚,将一点子家事几句话讲得明明白白:“傅家阿婆,求求你别对我爹爹动手,前几天你为了要银子抓烂了我爹爹的脸,他还要日日上工。家里祖母老了,弟弟刚出生,一大家子都要他养活,求你可怜可怜我爹爹自小亲娘改嫁又没了爹,祖母给人浆洗衣裳糊口,养大了他跟姑姑,就别再来逼他了好不好?”
  陈盛前几日在家具店因林青山面上的伤疤而取笑他,说了不少疯言疯语,店内有人被他的话引得不免想歪,也在背后悄悄议论过林青山,谁知竟是一场误会。
  “白棠?”
  林青山父子俩被陈盛带着王氏跟路人围剿都没这么难过,但见到林白棠突然出现,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儿,被王氏连推带打,却死死抱住她的腰不肯松开,震惊心疼之余,顿时难过不已,父子俩齐齐冲了过去要护着她。
  外面方虎的声音也很急:“傅金宝给了我两个铜板,让我来家具店寻他娘亲——他还在地上爬着呢,两条腿泡在血泊里,可要疼死了……傅家阿婆赶紧走,他还许我传完信回去再给三个铜板呢……”
  他与陆谦两人早出晚归,在学堂读书,逢端午还在外面玩,一直不曾与王氏打过照面,王氏想到临分开之时,她向儿子讲过大话:“他不是在家具店做工嘛,我一会就去家具店找他东家支银子,就不信要不到!”谁知银子还没到手,儿子已经被人打断了腿,当下心里急出一团火,奈何林白棠不松手,情急之下骂得更凶了。
  可惜林白棠铁了心,她又想赶紧回去瞧瞧儿子的伤势,劈头盖脸便打,下手更是没轻没重。
  “白棠快起来!”林青山急忙去抱女儿,还要护住女儿的头脸,生怕她一个小姑娘被抓破了脸。
  林宝棠也去拉妹妹,却听得那稚嫩的哭声更响亮了:“傅家阿婆闹到家具店来,就是想断了我们一家人的活路,家里老老小小都指望着爹爹赚钱,她是不想让爹爹在家具店干下去了,反正早晚都得死……”哭得凄凉无助,令闻者都要为她家掬一把同情之泪。
  林青山对生母早无一点期待,更不相信生母会因为女儿的求情而心软,反而是心疼女儿被王氏欺侮,一把握住了王氏的手腕:“你松开白棠的头发!”
  围观路人见得这一家子拉拉扯扯的样子,结合先前撒泼的婆子跟小姑娘的哭求,再加上外面小儿的叫嚷,前后拼在一处,一边倒的对王氏指指点点。
  有半道上凑过来的路人好奇追问,便有从头看到尾的好心解释:“这婆子心肠太过歹毒,改嫁都快三十年了,还要逼前面夫家生的儿子给后一家生的儿子还赌债,逼得这家子都过不下去了!”
  另有人道:“依我说啊,一家姓林一家姓傅,就算是一个娘生的,也不是一家人,连本家兄弟都不如,还什么赌债?闹得一家子不得安生,一顿棒子打出去算了!”
  更有义愤填膺者为林家人主持公道:“这婆子这般刁蛮难缠,许是被前婆家休了才改嫁的吧?既已改嫁傅家,当与前婆家再无干系,这儿子还有继母要养,那才是他礼法上的母亲,这婆子哪来的还不赶紧回哪去?”
  旁的倒罢了,王氏听到“休了才改嫁”之语,恶狠狠回头,“呸”的一口唾沫落到了那人鞋面上,顿时污了鞋面上绣的两片活灵活现的竹叶,直气得那人口不择言:“这样泼妇,想来年轻时候更甚,不怪会被林家休了!便是再嫁十八回,说不得也会被休,谁敢要她啊?”
  王氏差点被气晕过去:“放你娘的臭狗屁!”
  她之前拿“将来嫁不出去”或者“将来哪有婆家敢要你”骂林白棠,在她的心里女孩儿最大的恐惧便是嫁不出去或者嫁出去被人休弃,没想到这话会被骂到她头上,况且她也的确被林家休弃,简直杀人诛心。
  方才陈盛还站在人群中央,为王氏摇旗呐喊,此时尴尬不已,接受到家具店里所有人谴责的目光,心里把那婆子痛骂了不知道多少遍,连带着林青山也没放过,暗悔方才应该多观望一阵。
  他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却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个小少年扯住了他的袖子,还向他作揖,笑眯眯道:“少东家,听说您为人最是急公好义,可要为林师傅做主啊!”
  陈盛:“……”
  林白棠听得耳边议论之声一边倒,终于松开了手,王氏急赤白脸一副火烧上房的样子窜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林白棠转头伏在父亲怀中依旧哭得可怜,连家具店的人都瞧不下去了,方才为林青山仗义直言的宗旺也同情林家父子俩的遭遇,催促道:“林师傅,等东家来了我跟他老人家说一声,你们赶紧送孩子回去,好生安慰安慰。”
  林青山感激道:“多谢宗师傅。”
  父子俩带着林白棠离开了家具店,直等到进了船舱坐下,她还哭得一抽一抽停不下来,林宝棠默默倒了杯水递过去,林青山轻抚她的背,心疼的安慰女儿:“乖,爹爹没事,白棠别怕!”
  林白棠连喝了好几口才渐渐停下来,眼圈依旧通红,瞧着一副小可怜模样。
  过得片刻,方虎率先跑了回来,上船便夸:“白棠,你这哭得也太逼真了,狗儿哥这招忒狠,一口芥辣酱塞进去,难为你还能开口说话!”
  林青山:“……”
  林宝棠:“……”
  父子俩正待盘问,陆谦慢悠悠过来,上船之后见林白棠眼圈犹红,不解道:“辣成这样?”他日常偷拿林白棠船上的芥辣酱,上课犯困的时候便悄悄吃一点,立时精神百倍,也没哭成这样啊。
  虽然……这次确实给小姑娘喂的有点多。
  林白棠气得瞪他:“你还说!”
  三人在人群之外头碰头听完陆谦分工,林白棠毫无防备之下被塞了一口芥辣酱,还未上台子唱戏眼泪便先一步狂飙,紧跟着被他在后背推了一把:“去吧,哭狠一点!”
  林青山不知原委,只当女儿偶然路过,见到王氏逼迫于他,挺身而出为父兄解围,内心除了安慰还有说不出的愧疚,摊上这样的母亲,连自家孩子也被逼迫至此。
  谁知竟是三小儿作戏。
  林青山很是好奇:“你们真在枫桥镇见到了傅金宝?他果真被打断了双腿?”
  方虎撑不住笑倒在船舱里:“那是我们骗她的,狗儿哥说她听到儿子被赌坊的人打断腿,定然着急回去,就露了馅,旁人就不会再信她。”
  “林叔别担心,傅金宝的腿虽没断,但我们这几日特意打听傅家的事情,还见到了傅金宝,他就是个赌徒,欠了许多赌债却是真事儿。”陆谦安慰道:“想来傅家阿婆一时半会也不好再追着你们家要银子了。”
  林青山深知其母的性子不依不饶,此时被逼到了绝境,谁知还会有多少变故等着他。
  他摸摸女儿柔软的头发:“难为我家白棠了,替爹爹分忧!”又正色道:“叔父也要多谢你们兄弟俩,这些日子帮白棠四处打听,今日还帮我们家解围!”
  方虎跟陆谦平日与林白棠在一处玩闹,颇为讲义气,此时被当做大人般郑重道谢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这算不得什么,白棠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方
  虎连连摆手。
  陆谦却沉思道:“林叔,旁的都罢了,傅金宝把所有的指望都押在林家,现下断了希望,也不知他会不会起歹心?你们家里人进出都要小心!”
  林青山原本见得俩小儿明明年纪不大,稚气未脱却一副仗义的模样,颇为可爱,伸手要摸摸两人脑袋,大手才摸过方虎的脑袋,要落在陆谦头上时,被他这番思虑周详的话给震住,那抚摸便改了道,在自己儿子脑袋上摸了一把。
  林宝棠:“……”
  他早已不是小孩子,父亲这是闹哪样?
  第20章 第二十章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氏一路不带停的跑回枫桥镇,胸口喘的跟风箱似的冲去吉祥赌坊,远远见到赌坊门口只有寥寥几人,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脑子里各种不好的念头盘旋,生怕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拉住门口的人便问:“我家金宝呢?你见过我家金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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