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9节

  林青山见她再次哭号,也不管她有无伤到,揽起女儿便往外走,还贴心的关上了房门,任由她在里面哭号。
  坐月子的金巧娘听到哭声,连忙放下孩子探头出来,龚氏也提着锅铲赶了过来,见到父女俩狼狈的模样,大惊:“怎么回事?打起来了?”
  林青山羞愧不已:“娘,让您老费心了,她……她真的不讲道理,竟张口跟我要三百两!”甚至还有点委屈:“凭什么要让我拿出三百两贴补她儿子啊?”
  龚氏心疼不已:“这么一大笔银子,哪里能随随便便拿出来?”
  林青山生怕龚氏心软,再三告诫:“娘,她还打青枝的主意,你跟青枝说一声,一文钱都不能给。谁知道那姓傅的什么样儿,缠上来就没完了!”他虽话少,但从小在市井里摸爬滚打,不知道受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闲气,忍气吞声长大,娶妻生女,将将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太明白钱财之于穷人的重要性了。
  一文钱都能打破头,何谈母子亲情?
  方虎跟陆谦没想到林家闹得这么厉害。
  陆谦便说:“不怪我阿婆悄悄撺掇我,让我跟你打听打听,你家在闹什么呢。”
  方虎也道:“我阿婆……也说了同样的话。”
  左邻右舍住着,一向安静的林家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周围自然全是支起来的耳朵。
  不过林白棠才不怕丢人,还想到一个主意,跟小伙伴交头接耳:“不如你们回去,就跟自己阿婆说,她想要我家拿三百贴补她儿子,我家要是拿不出来便让我爹爹跟我姑姑借,我爹不肯她便大闹了一场,将家里砸了个稀巴烂!”
  陆谦忍不住笑:“真有你的!”拍手赞同:“你放心,我回去定然讲给我阿婆听,让她老人家多去外面串串门。”
  “你阿婆还要照顾你阿翁,每日也不能到处去串门。”方虎还要在这件事情上争竞一番:“白棠不用急,我阿婆腿脚利落,一天能走六七家串门呢,我一定详详细细讲给她听!”
  三人嘻嘻哈哈着赶往枫桥镇,很快卖光了船上的酒食,再将舟子停靠在一处河岸边,步行去刘家庄,打听到傅家去时,才知道他家老房子早卖了,据说十多年前便搬到了枫桥镇上去住。
  买了傅家宅子的那户人家也热情,拄着拐棍的老丈听说三小儿寻傅家来探亲,怜惜他们远道而来,小小年纪知礼嘴甜,便额外透露了一个消息给他们。
  “前几年我隐约听过一个消息,说是傅家败落了,当家的男人死了,儿子是个不成材的,从小招猫逗狗,被惯得不成样子,略大一些便沾染上了赌博,卖房子卖地的,也不知真假。”
  那老丈消息虽不确切,但林白棠想到王氏逼迫自己父亲的嘴脸,便有八九分信了。
  若只是做生意赔了钱,日子尚且过得,就算想要再翻身,不至于急赤白脸的逼着林家拿钱,好言好语的商量,下点水磨功夫笼络住了再商借,说不定还有得希望。
  但那些欠了赌债的被逼上门,折胳膊折腿剁手指头,都是常有的事儿。
  第15章 第十五章在外面惹了什么风流债?……
  枫桥镇地处苏州城西,横跨枫江,紧依运河,自古便是驿道必经之地,更是许多皇粮中转京都之处,故而泊靠着许多漕船,更有南来往往的舟车商贾在此落□□易,故而繁荣异常。
  林白棠带着小伙伴在枫桥镇接连打听了三日,连半点傅家的消息都不曾寻到,反而每天回去要迎接王氏仇视的目光,仿佛她才是这个家里偶尔闯入的外来者,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排斥与嫌恶让小姑娘心中不安,想要加紧脚步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这天晚上回家,家里的气氛更为奇怪,连素来和气的龚氏也黑着一张脸,似乎很是生气。
  林白棠怀疑老祖母受了王氏的气,趁着去厨下盛饭的功夫,小声探问:“阿婆,她今天又作什么幺蛾子了?”
  提起这事儿,龚氏便有些生气,但为了家中安宁,还不敢跑去跟儿子告状,只怕加剧他们母子俩的隔阂。
  对着小孙女倒是知无不言:“你是不知道,今儿我出去割肉的功夫,她竟摸去了你娘房里偷钱匣子。当时你娘刚哄睡了弟弟,闭着眼睛养神,听到响声爬起来,两人为着钱匣子差点打起来,一个要走一个不肯给,最后钱匣子落到了地上,发现里面只有两把铜板,连一块碎银子都没有,她这才气哼哼出去了。”
  “这不是小偷,是强盗进家门了!”林白棠气愤不已:“我爹爹就不管,难道任由她这样闹下去?”
  难得龚氏一个好脾气也忍不下去了:“你娘生完孩子才几日,还不能出力气,这下子倒好,差点气到回奶,连……”想说恶露加剧,碍于小孙女的年纪,只得隐去这一节:“没奈何我去请了胡大夫过来把脉,给你娘开了三副汤药,先吃着再斟酌。”
  自金巧娘嫁进来,全家所赚的银钱便全都在她手上,由她调度支配一家人的日常开支,便是连龚氏也是跟媳妇手里拿银子。
  不过金巧娘孝顺,每月初一必要给龚氏一笔零用,算是老太太自己的私房。另有一笔家中买米买肉菜及各类粮食的采购金也交由龚氏支配,大多数时候娘俩出去卖小食,不少东西都由龚氏买回来。
  林白棠自接手家里的小本经营,每晚回来都会上交当日营收,金巧娘除了给她留一
  点零花之外,扣除本金留于采购食材,其余都另存起来,以实现女儿的目标——替她开个小食店。
  王氏跟林青山大闹一场,金巧娘知道她真正的来意之后,便留了个心眼,将家里的现钱全都藏在房中最隐蔽之处,只留钱匣子在明处,防着她狗急跳墙。
  果然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到底还是与王氏发生了第一次严重的冲突。
  龚氏在厨房跟小孙女诉苦的时候,金巧娘软软靠在迎枕上,面色苍白,额头上盖着块帕子,有气无力的啜泣:“……她突然冒出来,吓我一大跳,那凶狠的模样,倒好似要扒我的皮吃我的肉。我才刚刚生完有几天?手脚都还是软的,哪里是她的对手,连钱匣子也抱不住,被她一把抢了去。结果太过慌张,匣子自己脱出来,倒散了一地的铜板。正在这时,娘从外面回来了,闻声赶了回来,她在地上抓了两把铜钱便跑了……”
  林青山胸膛起伏,额头青筋都暴了出来,还得压抑情绪安慰妻子:“都是我的错,巧娘,我不该招了她来!她这样子,哪有一点当娘的慈爱?”又手忙脚乱替她拭泪:“你才生完,可不兴哭,别招得回头落下月子病。”
  金巧娘偎依在丈夫宽阔厚实的怀里,听着他激烈的心跳声,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话到舌尖便委婉许多:“前几日她为着钱抓烂你的脸,我便想着她这样不顾脸面闹将起来,都开始砸东西了,恐怕离抢也不远了,便将家里现钱都收了起来。我也不是心疼钱,就是心疼你们没日没夜的赚钱辛苦。”
  她边哭边软软道:“咱们家白棠,小手伸开还不及一张枫叶大,便要撑着船去沿河叫卖吃食,天天早出晚归,掌心都磨出茧子了。宝棠跟你在家具店里也不轻松,干的全都是辛苦活,才有今天安稳的日子。”
  “别哭别哭,再哭可就伤眼睛了!”林青山何尝不知“贫贱夫妻百事哀”,当初能娶到金巧娘这样能干的媳妇,已是老天对他的厚爱。
  她伏在丈夫怀里继续哭:“我真的心疼你们,辛辛苦苦赚来的几文钱,没得不明不白填了旁人的窟窿……”
  直哭的林青山的心都要碎了,轻抚妻子的后背,想要让她安心:“再这样闹下去,我便送她回傅家去,也不必住在这里了!”
  王氏若安稳些,他也不好将亲生母亲赶出门去,可她提出的要求太过无理,见目的不能达成,竟开始变本加厉的闹腾,让人实在难以忍受。
  金巧娘便不再流泪,轻抚丈夫脸上伤痕:“可还疼”
  “早都不疼了。”
  “家具店可有人笑话?”
  金巧娘心疼丈夫,从见到他脸上伤痕的第一眼便觉惊心,纵然已经过去了三日,可也不过是结痂未脱。
  王氏倒是下得去狠手,半点不留情,想是将平生恨意都加诸在他身上,万幸她常年劳作不曾留长指甲,也就是近来在林家住着闲下来,这才留了些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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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然真不知得挖多深。
  林青山抿嘴,不吭声了。
  夫妻成婚多年,金巧娘最为了解丈夫,在外面受了闲气,回来不肯告诉自己媳妇,多是独自吞咽,每每被妻子察觉问起,便抿嘴不答,或者用别话岔开。
  “谁说什么难听的话了?可是少东家?”
  陈记老板陈嵘厚道善良,待林青山如半子,当初也曾动过结亲的想法,想招林青山做东床快婿,无奈陈家二姑娘瞧不上林青山,嫌弃他木讷,不大会讨人喜欢,说他跟木头似的,天生便该跟木头打交道。
  女儿坚决反对,陈嵘只好作罢。
  陈嵘不知道的是,林青山也不大想娶陈家二姑娘。
  陈家二姑娘从来也没拿正眼瞧过他一回,总觉得他穿着寒酸,进陈家门当学徒就跟个乞丐似的,当时还骂她爹从街上拉了个小乞丐来当学徒,后来也从来没瞧得起他。
  林青山不在意这些话。
  穷人脖子上没犟筋。
  饿着肚子住在河边潮湿的窝棚里,还有母亲跟幼妹在苦日子里煎熬,他早已没有挑剔的资格,不过是些许难听话,就当是下饭的苦叶菜,嚼巴嚼巴随着饭一起吃下肚去就完了。
  “少东家小孩儿心性,误以为是咱们夫妻吵架……”这次却不得不解释:“我跟他说娘子温柔贤惠,况且刚生完孩子,哪得力气与我吵。他不信。”林青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解释的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引得陈盛更是戏谑追问:“既不是嫂子抓的,难道是林师兄在外面惹了什么风流债?”
  这可更加说不清了。
  林青山知道再解释下去更糟糕,索性闭口不言。
  有些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家里闹成这样,林白棠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傍晚跟陆谦坐在船舱识字的时候长吁短叹:“枫桥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要命的是外地客商多如牛毛,谁知道傅家搬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太难找了。我总不能见人就问吧?”
  方虎被揪过来写课业,趴在舱内的小桌子上鬼画符,写出来的字东倒西歪,发现林白棠却抱着一块从家里拿回来的木板拿着块木炭写得认真,接话道:“要不咱们就挨个问呗,把枫桥镇翻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出来!”
  “写你的功课!”陆谦近来教林白棠识字渐渐入迷,主要是当先生教得认真,因地制宜出门也不忘教学生识字,路边店铺的招牌、各种旗子上的字号、城内各处桥上刻的名字,还有特意抄给她的百家姓,当学生的除了沉迷于赚钱,还忙中偷闲识字,总能给他最为积极的反馈。
  当他发现教林白棠比教方虎来得轻松之后,便对这位懒惰的同窗师弟忍不住加大了督促的力道,谁知方虎死猪不怕开水烫,好几次摆明了厌学的情绪,便只能拿林白棠来刺激他了。
  “你瞧瞧白棠,这才多少日子,百家姓已经全都背了下来,也能顺溜认下去了,只要挨个会写,便认识不少字了。你呢?”
  林白棠不比学堂读书识字预备科考的学子,倒不必从千字文启蒙,因其近来认识不少招牌店铺,而各家店铺姓氏倒不少,于是陆谦便从百家姓着手,上面倒有不少她已经认识的字,虽全本不认识,但在文中见到些熟悉的认识的字,便如在陌生之地见到老乡般亲切,更加剧了她识字的兴趣。
  方虎一拍脑袋,全无芥蒂的赞道:“我早说白棠脑瓜子聪明,果然没错。”还央她:“你叫我一声虎子哥哥,我赶明儿给你拿个卤猪蹄!”
  “虎子哥哥!”陆谦凑过来,再不是严厉的先生,而是贪吃的“弟弟”。
  “你羞是不羞?”方虎没忍住笑了:“我给你带还不行嘛?!”他早被陆谦的厚脸皮整得没脾气了。
  林白棠却不肯:“你幼稚的跟小孩儿似的,我才不叫呢!”方虎虽比她大着一岁,但自小出门不带脑子,只要跟着小伙伴一起便好,不知道当了多少回林白棠的急先锋,总是不长记性,很难生出兄长的威严,更别想让人小鬼大的林白棠唤一声哥哥。
  “我明儿还想喝点十月白!”得到林白棠的肯定答复之后,陆谦见安排好了明日的酒菜,忽有了主意:“你既说那傅家阿婆跟婶子抢了钱,她那么疼爱自己的小儿子,想来舍不得自己花,必是要送给她儿子的。咱们漫无目地的去寻,还不如跟在她身后,去瞧她见了谁,那人八成便是她儿子,到时候还打听不明白?”
  林白棠欢呼一声:“还是狗儿哥聪明!”
  陆谦无奈夸赞:“盆儿也不赖!”
  两人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自己乳名的嫌弃,扭过头却又憋不住笑了,连方虎都笑倒在船舱内。
  第16章 第十六章竟是毫无一点夫妻父女之情……
  王氏抢了两把铜钱,原本还想送回家去,奈何枫桥镇还在城外,离芭蕉巷颇远,看看天色也来不及了,便暂且回房去,偷听外面的动静。
  她踏进林家大门的时候,早都预知了自己不受欢迎,但那仅限于龚氏,毕竟世上血浓于水,还能阻隔了她们母子亲情?
  怎料人算不如天算,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不但护着媳妇,连继母生的丫头片子都要排在她这个生母前面。
  她试过来软的,可惜不管用,便只能来硬的。
  坐在林家床上数着手里铜钱的时候,
  她暗恨金巧娘鬼精鬼精,散碎银子肯定藏了起来。总共两把钱,她挨个放在床上数,数来数去都不见多出来,这么点铜钱聊胜于无,除了能让儿子吃两顿饱饭之外,旁的什么都做不了,更不必说还债。
  她愁苦的叹了口气,再挨个珍惜的把铜钱装进随身的荷包里,贴身装起来,拉过被子躺倒在床上,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先回家的是林青山父子,听动静洗手洗脸,便各自回房。紧跟着便是林白棠那赔钱货,脚步轻快进门,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阿婆——”也不知龚氏给这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每日进门不是先唤娘,反而先唤祖母。
  “阿婆,我带了炸糕回来。”
  王氏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她也想吃油滋滋的炸糕。
  但这死丫头连招呼她都不肯,三天前刚刚大闹过一场,她摸摸掉了的门牙,尾椎骨还隐隐生疼,正是那丫头的杰作,她反而记上了仇,这几日回来理都不理她。
  到底没在她身边养过一天,还是被龚氏拐带坏了,连亲祖母也不孝敬。
  王氏也不想做个没脸没皮的人,想到上门讨债的那些人凶恶的嘴脸,她终于还是被儿子的外债给逼到了这一步。
  她继续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家人全都回来之后,晚饭很快便摆了出来,就在院里藤树下,都能听到碗筷相撞的声音。
  外面藤树下摆开了碗筷,却没有人愿意去叫王氏出来吃饭。
  林青山脸上还有被抓伤的长长一道疤痕,龚氏也才见识过了她抢钱时穷凶极恶的作派,连刚生完孩子的媳妇都不顾惜,实在不愿意跟她共桌吃饭,便将各样饭菜装了一份,见小孙女气鼓鼓摆手拒绝的模样,只得递给林宝棠。
  林宝棠还不知家中王氏抢钱事件,端着碗踏进王氏屋里,将碗摆在桌上,干巴巴道一句:“傅阿婆吃饭了。”也不等对方回答,扭头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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