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 第34节
这两天她都与赵怀钧厮混在一起,在北京跑了一次小通告,也是他亲自车接车送,倒让宁蒗他们省了事。
宁蒗起初还不知道什么人来接的她,同吃同住同睡,神神秘秘的。
第一天见到赵怀钧,还笑嘻嘻地揶揄她:“哟,奉颐姐,男朋友啊?”
奉颐摇头,说不是。
“是金主爸爸。”小声说完后,她扭头上了赵怀钧的车。
刚毕业的单纯小姑娘对圈子尚且还处于理想的看法。
果不然,宁蒗听见她的回答后惊掉了下巴,呆在原地久久没动。
假期结束后,奉颐回了剧组继续拍戏。
这部戏质量高,导演们精心打磨,进度算不上很快。
奉颐也安于这样的氛围,慢慢拍慢慢学,将先前从表演课上的内容融会贯通。
只是,实力与梦想相差甚远,偶尔在监视器前跟着导演复盘时,悄悄将自己与他人专业的表演相对比,便会一阵挫败。
二十来岁的姑娘正是要强要面子的时候,杨晟导演看出她的心急,好脾气安慰着她:“演戏是一门艺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就扎实了。”
言外之意就是让她不要过于着急撕掉那“花瓶”的标签。
奉颐在这件事情上有种过度的较真。
她知道杨晟的话是鼓励与安慰,但这也恰巧无声证明了:她的确需要精进演技。
杨晟是专业人士,他对演技有一套非常高专业的评价和标准,而她没有够格。
在这种专业的默认之下,她才愿意去正视予盾问题。譬如:那些流言中对她所谓的贬低与看不上,竟然都是真正的事实。
难道不难受吗?
有一天你突然发现,那些诋毁与轻蔑你的理由,都是真的。而在此之前为防御这些流言蜚语所累建起来的高塔,也因此轰然坍塌,不堪一击。
年轻的时候,许多事儿都不容易参悟。奉颐对此有很深的心结,严重的时候成宿成宿地睡不着。
而世事无常,往往就是越怕什么就来什么。
《海上共明月》即将杀青的那段时间,奉颐突然又在网上火了起来。
这次的势头与热度远甚从前,就连常师新也猝不及防,摸不着头脑。
不仅火得莫名其妙,那些关于奉颐的热度关键词,也不是什么好词。
不知是哪个爆料博主发了一期视频,将奉颐先前在洗手间揍刘阿诗的视频泄露出去了,有人在评论区点了一句“这不是前段时间那个花瓶姐么”。
就这么一句,霎时哄闹开来。
一夜之间,“没素质”“人糊脾气大”“资源糊咖”“廉价花瓶”“又一业余人想来恰烂钱”……所有恶意的标签全都贴在了她身上。
他们笑着调侃她中看不中用,将她好强的自尊心击了粉碎。更过分的是许多看热闹的男人竟然对视频中的她开起了荤段子玩笑,引得一帮人附和。
常师新一头雾水,连夜循着业内的人脉摸过去,这才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是当初刘阿诗抢她的那部戏,播了。
刘阿诗背后的团队有点东西,揪着那一个镜头大夸特夸,并且趁热将她送进某个大热综艺,其间营销得当,涨了一波小小的名气。
巧的是,夸赞刘阿诗演技的视频里,几乎都有意无意地捆绑着奉颐当时小火出圈的演技拙劣的片段。
一个科班出身,一个业余选手,这么一对比,二人之间的差距就愈发明显。
于是,针对奉颐的负面新闻铺天盖地而来。
后来奉颐再回忆,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她有了话题度。从此,陷入无休止的纷争与谈论。
她的缺陷被媒体们无限放大,他们仿佛揪到了流量密码,将她刚学表演时因为琢磨不畅而或僵硬或过度的表情管理、平淡如盐的台词功底拉出来大肆鞭策。
网络上的人也被人刻意带着风向与节奏,觉得她不适合演戏,赶紧滚出演艺圈才是硬道理。
这样说可能不太准,但她确实有那么点儿“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奉颐一新兵蛋子哪儿见过这架势,即使有所准备,却还是在蜂拥而上的网络大军面前败下阵来。
看不见的敌人,即使是发泄,也如揍在棉花上的拳头,什么用都没有。
但最让人丧气的,还是那些个恶意却真实的对比。
——她的能力竟然还比不过刘阿诗。
没受过这种屈辱,奉颐也没修炼到能云淡风轻面对一切的程度。那段日子她成天都不爽快,抓着程云筝倾诉,谁知程云筝却摸摸她的头,说:“成名的代价就是这样啊傻姑娘。改天有空哥哥陪你喝酒,别难受嗷。”
可这算哪门子成名?
人气平平,口碑却先崩盘了。
奉颐觉得建立公关团队刻不容缓,常师新也正有此意,嘴上却淬了毒似地说:
“可你也得到流量了不是么?”
奉颐那次被气得吐血。
没人理解她的痛苦与焦虑。
剧组里也有与她关系好的同事,以及女主李栀子,看见她的网暴消息后,都有意无意地跑过来安慰她。
听说也有知情人在网上替她发过声,意思是说她本人很踏实很努力,还请大家莫要这样针对一个小姑娘。
只是这种声量终究太小,更不是网民所感兴趣的发展方向,在如此庞大的节奏之下,这种声音根本翻不起风浪。
她老是口头上说自己没受影响,但其实在说这话的时候,心底里都在颤抖。
那天晚上,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正好这时候在北京拍戏取景,她干脆一脚踢出程云筝,两个人勾勾搭搭地跑去了某个小酒馆里喝酒。
短短三杯烈酒下肚,程云筝已经将刘阿诗放在嘴里鞭尸无数次。
“咱俩太难了!太难了!!”程云筝坐在露天场地里,仰天大吼一声。
和程云筝这种有怨气就释放的直性子不同,奉颐许多时候都爱将情绪憋在心里不肯表露。这些时日她强撑了许久,只有同程云筝在一起时,那一星半点儿的难过情绪才能释放。
那晚她喝得烂醉,结束的时候程云筝背着她往地下停车场走,路上实在扛不住,给常师新发了个求救的消息。
两个人慢慢走在北京的胡同巷子里,奉颐趴在他背上,嘟囔了一句:北京好像天儿又冷了。
程云筝酒量比她好,人清醒着,但浑身被酒烧得热,于是摇摇头,说冷个屁,一点儿也不冷。
“冷啊……”奉颐拍了拍他的肩膀,歪着头,忽然问道:“唉?程云筝,你听过我唱歌吗?”
我唱歌可好听了。
他们都说我是天才。
程云筝想了一下,发现自己认识她这么久,只听人提起过她唱歌好,但还真没听过她唱歌。
“那你唱,就当取暖了。”
背上的奉颐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起了民族声调:
“一条大河,波浪宽——”
第一句词儿出来的时候程云筝就听懵了。
奉颐嗓音独特,如同一把历史悠久的古琴,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听着那叫一个波澜壮阔,国泰民安。
程云筝可不懂什么唱歌时嗓子该如何松弛,也不懂唱歌时如何真假音转换,更不用说什么气沉丹田,那些专业的东西摆到他面前,他可能都听不明白。
可他永远记得,哪怕许多年后也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见奉颐唱歌时,如此业余的自己从她极强的穿透力中清晰地感觉出:这是个天生的歌手。
就连程云筝也忍不住想告诉她:“你有这样的天赋,不该来演戏。何必在这里受尽委屈?”
可他不能。
他无法对一个卯足了劲儿想突破、想开拓的人,说这种残忍的话。
他只能微微张开嘴,满目震撼。
唱到一半,喉间忽而哽咽,她骤然停下,低下头长长舒心口堵塞住的那道气,继续开口,这次换了美声:“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她闭着眼,唱得投入。
只是一段抒发对故乡热爱的委婉曲调,那天硬生生被她唱得余音悲戚。
也许是北京转秋的季节确实寒凉,也许是停车场空旷又幽凉,伴着那凄清的歌声,程云筝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冷。
奉颐趴在程云筝背上,唱得眼泪花都出来了。也就是这时,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一年,她也是这样背着西烛的。
她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同西烛说过话了。
就是那一瞬,她心口开始发疼,特别特别难受。
她说:“程云筝,我想西烛了。”
西烛在,就一定会理解她的。
西烛会猛拍桌子同她大骂这见人,骂得昏天黑地气势磅礴,骂得儿子不认母亲,言辞犀利到最后连奉颐也忍俊不禁,不得不上前哄住西烛,哪里还记得清自己在发火难过?
她拍拍程云筝的肩膀,让他帮忙把手机拿出来。
程云筝左掏右掏,好半天才艰难地从她衣服口袋里寻出来。
奉颐迷糊着眼睛,在屏幕上输入那串熟悉的号码,然后拨出去。
顿了片刻,她开口:
“喂,西烛,是我……没什么呀,就是好久没联系了,我想跟你说说话。”
“我给你发了好多消息,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一句也没有回我……”
奉颐在程云筝背上絮絮叨叨说着自己近来的一切。
说自己认识了一个挺厉害的公子哥儿,他好像对她有点好;
说她如今跨行演戏去了,见到李蒙禧了哦;
说她现在小有名气,如她所愿,今后也会越来越好;
还说自己现在过得不太好,精神压力有点大,可能是因为抱负跟不上能力,找不到解决办法,近日有些焦虑……好吧好吧,其实是很难过,因为他们都在骂我,怪我不行,说我不该转行;
西烛啊,没我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