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听完简告别的话,莱拉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屋子里的人和物,一步走到门边,把手搭在粗糙的门板上。
  圣徒巷夜晚浑浊的空气涌进来,带着垃圾和污水的腐臭。
  “简,”莱拉没有回头,“我们走。”
  她几乎是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小屋,靴子踩在泥泞里,溅起肮脏的水点。简紧随其后,两人沉默地在昏暗的巷道里奔跑。
  直到走出圣徒巷,站在相对开阔些,但依旧弥漫着工厂煤烟气的街道上,莱拉才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又急又猛,仿佛要把肺里残留的绝望气味都驱赶出去。
  一个维多利亚登上了王位,于是,千千万万个维多利亚饿死了。
  简:“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
  莱拉点点头。然后简陪伴她走到糖果工厂,叫车夫送她们回家。
  阿什博恩家族在约克城里的房子是莱拉的便宜老爹置办的,他曾经想过在伦敦买一幢房子,但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莱拉用雷霆手段镇压了。莱拉阿什博恩小姐雇来陌生的男仆与新的管家,美名其曰“颐养天年”,把实际上才三十多岁,远远没到退休年纪的阿什博恩先生软禁在大宅。
  那个时候,她在尚未完工的奥斯本宫参加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夏季花园聚会,海娜染发剂生意炙手可热。
  莱拉回想起奥斯本宫的装潢,回想起女王把勋章别到她的衣襟上,感觉遥远无比。
  维多利亚女王身材矮小,比莱拉矮一个头,眼睛仿佛是永远看不起人的样子,高高地露出来眼白。这一点倒是和莱拉是一样的。不过维多利亚女王不一定是真的看不起人,而莱拉是真心实意地蔑视绝大多数人——就连埃德加霍尔特都属于这一部分。
  莱拉对简说:“确实是遥远无比,隔着几百英里呢。”
  车夫在她们的新住宅前停下,这是莱拉第一次来到自己在约克的房子,进入时的神情不亚于从修道院第一次回到白蜡树地的大宅。
  玛莎提前半天到这里,见到莱拉和简回来,高高兴兴地扑上来:“莱拉,简!你们终于回来了!你
  们吃过晚饭了吗?”
  莱拉:“晚饭?”
  她觉得眼睛好受了不少,圣徒巷那种地方是真的会刺痛眼睛的。
  简:“可以安排厨娘把饭送上来了,玛莎,我们在外面简单吃了一点,不过不怎么合胃口。”
  玛莎:“好,对了,莱拉小姐,我们那位在意大利的德埃皮奈男爵,还有那位在希腊游历的基督山伯爵,哈,这两位大人又寄了信件和礼物,晚饭后你可能想去看一看吧。”
  莱拉:“好的,玛莎,我的确想看看他们的礼物。不过,是时候开饭了。”
  晚餐是在一种奇特的沉默中进行的。
  餐厅的橡木长桌铺着浆洗熨烫得一丝不苟的亚麻桌布。精致的骨瓷盘里盛放着烤得恰到好处的嫩羊排以及切成薄片的黄油面包,另外,还有一份酱料很少的蔬菜沙拉。
  这些都是莱拉喜欢的东西,玛莎很了解她的口味了,为了避免浪费,她们从来不做莱拉不爱吃的。
  莱拉随便坐了一个位置,她向来如此,简和玛莎在她的两边,她们也习惯这样了,在没人的地方,都和莱拉很平等。
  莱拉愁眉苦脸地吃羊排。
  很好吃,很嫩,比约克的小饭店里柴得要死的肉好吃多了。
  简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微微蹙着眉头,显然圣徒巷的景象也萦绕在她心头。
  玛莎虽然没去,但看着莱拉和简不同寻常的沉默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她察觉到了什么,不说话,只是时不时担忧地看一眼莱拉。
  “小姐,”玛莎终于忍不住,轻声打破了沉默,“今天的羊排不合胃口吗?您都没怎么动。”
  莱拉猛地回过神,放下刀叉,拿起餐巾轻轻按了按嘴角。
  “不,玛莎,羊排很好。只是…下午走了不少路,有点累了。”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的丰盛饭菜,声音低沉下去,“看到这些,只是让我忍不住想,有些人连稀粥都喝不饱,连黑面包都只有些小块的。”
  玛莎天真地说:“那太糟糕了,我在家里也是能吃饱牛奶燕麦粥的。我想,沙斯顿镇上还没有连粥都喝不上的人家。”
  简在桌下轻轻碰了碰莱拉的腿,提醒她不要太过流露情绪。
  莱拉:“玛莎,你之前到过约克城里吗?”
  玛莎摇头:“没有过,小姐,我一直都在乡下,我知道有些人会全家一起进城,不过我们家没有,我的爸爸和哥哥是镇上的铁匠,他们的生意倒是还不错。”
  玛莎尽力活跃气氛了,她讲起来妈妈做的蛋奶布丁,讲起来哥哥用木头做的玩具娃娃,讲起来自己的小妹妹怎么把牛奶喝得满脸都是。她朦朦胧胧感觉出来,相对于莱拉阿什博恩小姐把她带进去的高雅生活,她可能更喜欢乡下的日子。
  玛莎和简在收拾碗碟,玛莎还在强撑着活泼的笑容:“哦,在去马德拉群岛之前能回家探亲太好啦,莱拉小姐。”
  “听到你这么说真好,玛莎。我去书房看看信和礼物。”
  莱拉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
  一个维多利亚登上了王位,千千万万个维多利亚饿死。
  她再次默念。
  第83章 埃德蒙在狂欢节莱拉去罗马
  莱拉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只扎着深蓝色丝带的包裹上。它曾经属于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现在属于自己。
  她拿起旁边附着的信,拆开,一扫而过。弗朗兹写了那不勒斯的海港,莱拉没有去过,但是他用的语言太贵族化的精雕细琢了,缺乏真情,不值得读。在信的末尾,德埃皮奈男爵一如既往地询问她的健康与“迷人的糖果事业”,还很婉转地问了莱拉是否喜欢他上次送的胸针,最后照旧是关于罗马狂欢节的。
  既然这个节日离现在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莱拉决定把安排意大利行程提上日程表。她想起来自己上一次并没有拆弗朗兹的礼物,让玛莎拆开收起来了。所以她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德埃皮奈男爵的胸针长什么样子。
  再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只镶嵌着珍珠母贝的精雕木盒。打开盒盖,深蓝色天鹅绒衬垫上,躺着一串光泽温润,颗颗饱满的珍珠项链。
  莱拉的手指拂过流光溢彩的珍珠。
  弗朗兹的品味无可挑剔,礼物也昂贵得体,足以取悦任何一位伦敦沙龙里的淑女。它们属于奥斯本宫的花园聚会,属于马车辚辚的摄政街,属于一个与圣徒巷毫无瓜葛的世界。
  她将盒子轻轻合上。
  另一只包裹更小,更朴素,只用深褐色的牛皮纸包裹,系着结实的麻绳,邮戳来自希腊的比雷埃夫斯港。
  莱拉没有先拆开它,同样是先读旁边的信
  基督山伯爵的信简短得近乎冷漠,标准的英文书写,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对爱琴海风土人情的寥寥几笔客观描述,然后便是“附上一点希腊旅途的纪念,或可一观”。
  签名是水手辛巴德。
  莱拉“切”了一声,埃德蒙明明很清楚自己知道他的每一个身份,却还是在故作神秘。
  包裹里是一个用粗糙亚麻布包裹的物件。解开布,露出一块形状不规则,沉甸甸的陶片。它显然来自某个破碎的古陶器。
  莱拉还是更喜欢珍珠项链。它更加昂贵,而她是个俗人。相对于水手辛巴德,莱拉更青睐于基督山伯爵的礼物。
  莱拉将珍珠项链放回盒子,那块古陶片被她拿起,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它像一块来自过去的界碑,提醒着她还有家,而非一个孤零零的人。
  上回带去马德拉群岛的两个男仆很可靠,既不影响莱拉她们游玩,又能保障安全,莱拉去罗马也打算带上他们。
  从约克到罗马需要两周的时间,一周收拾行李准备旅行马车,两周在路上。
  莱拉自言自语:“哦,这一周还要顺便发明下价格便宜点的泡泡糖。”
  绿玉为贵族提供,泡泡糖为平民提供。蔗糖换成甜菜糖试试,联系屠宰场回收骨胶——
  莱拉在笔记本上演算着,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就算是把绿玉的原料换成更加廉价的也是一样的效果,反正经过严格的杀菌消毒后,泡泡糖是安全的,依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糖果。
  一周的时间转瞬即逝,莱拉又出发了,不过和去马德拉群岛时不一样,身边只有玛莎,两名充当保镖的男仆依旧。
  她在信中请弗朗兹提前订下一个套间和一间给两个男仆住的普通客房。莱拉估计自己是来不及收到回信了,信件寄出才五天时间,莱拉上了旅行马车,除了随身行李,还有十盒绿玉以及二十盒草莓泡泡糖。
  糖果工厂离不开简爱,莱拉计划为工厂里的工人开办一个简易的托儿所,自己出钱雇佣保姆照料孩子,因此简忙于这项事务,她还有心把安妮培养成自己的副手,所以更加离不开约克了。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崎岖不平的乡间道路,马车驶上平坦宽阔的弗拉米尼亚大道时,莱拉看到了远处永恒之城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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