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她抛出了论文中的核心质疑。
  台下鸦雀无声。支持者面露兴奋,反对者则眉头紧锁。
  “因此,我提出一个不同的解释模型:腐败并非空气固有性质所致,而是源于空气中携带的、或原本附着于物质本身的,微小的、具有活性的因子——我称之为细菌。这个名词是由德国科学家埃伦伯格首先提出的。”
  “这些细菌无处不在,空气、水、尘埃、乃至我们的双手。当它们进入富含营养、水分充足且温度适宜的环境,便会迅速繁殖,分解物质,产生我们所见的腐败现象以及可能危害健康的毒素。”
  她的阐述简洁有力,结合直观的实验结果和清晰的逻辑推理。
  巴特克斯教授在台下面露微笑,演讲与论文不同,要是莱昂按照论文里的句子来,恐怕今天要在讲台上断气了。
  “这一理论,绝非空谈。”
  莱拉话锋一转。
  “在工业生产中,如食品加工、酿酒、制药,乃至纺织厂的原料处理,因不明污染导致的损失和因恶劣环境导致的工人疾病,其根源很可能正是这些无处不在的、可被控制却未被认识的细菌!理解它们,控制它们——通过清洁、消毒、加热、密封——不仅能减少浪费,提升效率,更能切实改善工人的健康,降低疾病的发生!”
  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后排响起:“胡说八道!什么细菌?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过是你臆想出来哗众取宠的把戏!你那罐好果酱,谁知道是不是偷偷换过?或者加了什么防腐的巫术药水?”
  这声质疑如同信号,几个学生开始起哄:
  “就是!拿出来给大家尝尝啊!看看是不是真的没坏!”
  “说不定里面是蜡做的模型呢!”
  “骗子!小丑的把戏也敢登大雅之堂!”
  莱拉却异常平静。她甚至没有看向挑衅者,亲自将完好那罐橙子酱的密封盖小心打开。一股橙子和糖浆的甜香飘散出来。助手用干净的勺子舀出一点,展示给前排的教授们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莱拉自己拿起勺子,毫不犹豫地放入了口中。
  全场瞬间死寂。连起哄的人都愣住了。
  她咀嚼了几下,咽了下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莱拉对自己的橙子酱信心充足,它虽然不好吃,但是绝对吃不死人。
  “无毒,可以食用。至于说调换的可能性,这罐果酱一直由米歇尔教授保存,他教授修辞学,和我的研究没有半分关系。”
  莱拉不再理会他们,将话题拉回正轨:“理解细菌,控制细菌,是迈向更清洁,更健康,更高效未来的关键一步。它需要严谨的观察,重复的实验,理性的思辨,而非固守陈规与无端臆测。”
  莱拉:“我的阐述到此结束,感谢诸位聆听。”
  她微微鞠躬,在短暂的压抑的沉默后,前排的菲茨罗伊教授率先鼓掌。紧接着,巴特克斯教授以及支持莱拉的学生们甚至一部分被说服的中立者,掌声如同潮水般由疏到密,最终汇聚成一片响亮的声浪。
  直到一个最突兀最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来:“她是个女人!”
  第80章 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聪明莱拉离开牛……
  她是个女人!
  莱拉扶着讲台,身体前倾,眯着眼看闯进来的那个人,他穿着和底下所有学生一样的黑长袍。
  “对不起,请问你是——”
  她很有风度问那人。
  “我是谁?”来者在地上失态地又蹦又跳,“显而易见,我是一个牛津的学生,一个揭穿你身份的人!阿什博恩,别装了,你怎么可能忘记我!”
  莱拉真的不记得他是谁,对着讲台下的大众躬身致意:“很抱歉,教授和同学们,由于我无意间得罪了一个可能的醉汉或者流浪汉,现在这个人跑到了我们的讲堂里,扰乱了秩序,对此,我想对所有人都表示深深的歉意。”
  坐在前排的威廉巴特克斯转过头去,作为莱拉的导师,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莱拉提出的这个可能了。
  他对着肯特伯爵说:“西奥多,街上有一个醉汉,你说莱昂干嘛要去招惹呢,不是自降身价的事情吗?”
  西奥多菲茨罗伊脸色僵硬,他知道莱拉是真真切切的女人,现在听到莱拉居然这样应付过去,心里松了一口气。
  “年轻人心高气傲,我敢说他肯定是看不过小混混的作风才这样的,我估计,莱昂是把这个擅闯讲堂的家伙打了一顿,他才造出来这么离谱的谣言。”
  巴特克斯:“那个人怎么看着有点像克劳福德?就是那个把埃德加霍尔特打伤的学生,埃德加和莱昂关系很不错。”
  那人果然是克劳福德,可惜莱拉对他的脸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对这种无用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印象。
  莱拉暂时没有走下讲台,她在听,底下有学生在喊叫。
  “他不是醉汉!”
  “克劳福德!”
  “克劳福德怎么变成醉汉了?”
  “你们说他会不会被拖出去?”
  克劳福德敞开嗓子大叫,他猛地掀开袍子,露出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臂:“那天晚上,是你用刀子划伤了我的胳膊。你女扮男装,欺骗了教授,欺骗了牛津的学术精神,现在你还污蔑我是一个流浪汉!”
  莱拉从讲台后走出来:“底下有人说你是克劳福德。”
  克劳福德:“我正是克劳福德!”
  莱拉恍然大悟,原来是克劳福德,她都忘了这个人了,有那么一瞬间,莱拉后悔没有直接杀了他以绝后患,但是想到自己当时没有提前准备好毒药,会有大量的血弄脏袍子,又不再后悔了。
  莱拉站到讲台边缘,站到离克劳福德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她甚至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黑色长袍的领巾。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让全场的喧嚣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克劳福德,”莱拉开口,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空间里,“你指控我女扮男装,欺骗了牛津的学术精神。”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惊疑,或鄙夷,或好奇的脸。
  巴特克斯教授手里的烟斗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他浑然不觉。
  菲茨罗伊教授的指甲变白了,他双手握拳,十枚指甲上的白圈一圈圈地扩大。
  坐在后排的埃德加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莱拉镇定自若地微笑,她想要借机公开自己的身份,自己在牛津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没有理由继续留下,而她想要发表的论文也发表了。
  “是的,我是女人。”
  她说。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西奥多,你怎么样?”
  巴特克斯看了看自己的朋友,他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而后排更是有人真的晕倒了,坐在他旁边的米歇尔已经过去维持秩序了。
  莱拉无视这滔天的哗然,她甚至向前走了一步,更靠近克劳福德,
  也离台下更近。
  她的话语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眼前的混乱,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一切嘈杂:
  “是的!我是女人!”
  莱拉再次重复了这句话。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克劳福德都愣住了,他预想过无数种辩解、否认、甚至歇斯底里,唯独没想过这种干脆到近乎傲慢的承认。
  “我的名字是莱拉阿什博恩。”
  莱拉清晰的声音不带任何掩饰,清晰地穿透空气,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
  “也许你们在我的论文发表前,就在报纸上读过我的名字,然而,我可以告诉你们,那位记者错了,我没有做任何伪装,可是他依然把我当成男人。”
  “诸位,克劳福德说我欺骗了牛津,这话不实,我没有欺骗牛津,我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我没有穿高跟皮鞋来拔高自己的身高,我没有戴上假发,我只是穿上了一身比带裙撑的长裙更加舒适的衣服,我只是剪了短发,我没有欺骗任何人。”
  “当我以这个面目出现时,所有人都把我看作男人。”
  莱拉重复了一遍:“所有人都把我看作男人。”
  “这不是我的伪装,诸位。”
  “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想当然。”
  莱拉一句一顿,她很公正,给所有人思考的时间。
  “你们只愿意看到你们想看到的男人——穿着黑袍,留着短发,谈论着公式和理论。而当这一切出现在一个女性的身体里时,你们的眼睛就自动失明了,你们的耳朵就自动失聪了,你们的脑子就自动把那具身体忽略不计,只剩下那身袍子,那个发型,那些话语所构成的符号!”
  “直到,”莱拉的目光投向克劳福德,“直到一个像克劳福德这样,带着私人怨毒,并且有幸在暗巷里用身体验证过符号之下真相的人,用最不体面的方式,撕开了你们视而不见的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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