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若如话本那样,这小女奴应当感激涕零,裴无忌替她脱了籍,另造户籍也是一句话的事。从此她便将裴无忌奉若天神,她再择搁大夏男子成亲,生儿育女后,对儿女们倾述裴无忌功德,告诉孩子们要感激裴无忌,一有机会就报答这大恩大德。
  当然裴家也不需要这点子报恩,但被拯救受害者的感激总是令人愉悦的。
  可现实不是小说,阿狸也不愿意过些所谓的本分日子。她若是个丑八怪也罢了,偏偏又生一副好容貌,人又机灵,否则南罗王子也不会那样喜爱她。
  回不去南罗国宫廷,她也不愿意挑个市井小民随便嫁了。
  可一个女娘再有点儿小聪明,无依无靠,周旋于一些有钱有权男子中间,总不免吃亏。再者她是个异族女娘,把她当真的人也不多。
  这不是裴无忌想要的美好故事,他撞着阿狸倒霉时样子,阿狸并不感激他,也不崇拜他,甚至埋怨他。
  从前虽吃些皮肉之苦,可南罗王室的富贵也近在眼前。
  其实,她也不需要裴无忌拯救她,她恨裴无忌救下她后却不纳她。
  然后她缠着裴无忌,要裴无忌留下她,说是裴无忌欠下她的。
  裴无忌自然绝不会答允,也不会受她那点儿绑架和要挟,他只是非常非常的失望。
  如今裴玄应也说起这个故事,他也说起裴无忌:“大兄只是非常非常的失望。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南罗女奴,见之不免令人讨厌。可是,知道阿狸死了,我还是吓了一跳,我不觉得应该如此的。”
  裴无忌见过阿狸的第二天,这个女奴就被杀死于暗巷之中。
  其实这已比南罗王子身边其他女奴活得要长了,王子身边女奴总是年轻的,最年长不超过十八岁。那样便说明王子身边的女奴不过是消耗品,哪怕戴着金子与宝石缔造的镣铐,也不过是漂亮的限时展示品。
  阿狸就这样死了,于是这个故事就结束,她也不会再让裴无忌继续失望下去。
  那么再糟糕的剧情也划上了句号,等到了一个结束。
  裴无忌没再问过这件事,此后岁月里也再没提及阿狸。可裴玄应的心里却浮起了一缕寒意,从此他的心里对兄长就有一种模糊的,畏惧。
  于是他渐渐跟兄长生出疏离。
  这些话他谁也没有说,连阿母都未曾提过。
  哪怕是跟容兰相好了,裴玄应自然也不会提那么些个陈年旧事。
  如今薛凝牵着他的手,在薛凝的咄咄逼迫以及柔语引导下,裴玄应也说及了这桩旧事。
  那确实是桩旧事,久到裴玄应自己都以为不大在意这桩事。
  可如今提及时,他发觉自己确实是介意的。
  那个南罗女奴的事。
  以及裴无忌那偏执的,近乎固执的性情。
  裴家血脉无论男女都生得十分漂亮,可惜性子似乎容易出问题,每代皆有疯癫之人。裴无忌也不能说是疯癫了,但他性子可能十分极端,只是裴无忌自己并不会觉得,反而会觉得自己做的每件事都颇有道理。
  薛凝听得很认真,裴玄应也显得很坦诚。
  然而事到如今,坦诚的裴玄应也许也未道出全部真情。
  薛凝轻轻说道:“还有一事,我还想问你呢。”
  她本来嗓音很小,而今不免压得更低些:“裴家知晓长孙昭是皇后之子的人多不多?”
  这样的话当然打得裴玄应猝不及防!
  好一会儿,他消化完毕,脸上神色方才开始发生变化。他极惊惶的抽出手,下一刻捂住了薛凝嘴唇,短促尖锐说道:“你不要命了!”
  薛凝轻轻拍拍裴玄应手背,之前裴无忌将她拉上马时,她也这般举动。
  说到底,一个人若然急了,另外一个人必然不能急。
  她神色从容平和,也能安抚裴玄应几分,使得裴玄应那种激切状态被安抚。
  察觉裴玄应松了手劲儿,她伸手摘下了裴玄应捂唇的手。
  薛凝:“这样说来,知晓的人并不多
  ,可是你们兄弟二人是知晓的,对不对?”
  裴玄应没说话,也没有说不对。
  薛凝盯着他,他只得说道:“只盼大兄是真的很喜欢你。”
  薛凝也反问飞快:“为何要裴少君非常喜欢我?”
  裴玄应又不说话了。
  所以你永远不知晓这裴家二公子心里藏了多少事。
  譬如薛凝初初与裴玄应见面,那时裴玄应便聊起很私密家事。如此一来,你便会生出一丝错觉,就是裴玄应心思很浅,他能说都跟你说了。
  可裴玄应固然并非心机深沉之徒,内心藏的事却是很多。你跟他相处,就跟剥笋一样,剥开一层还有一层,真是不知晓到底有多少层。
  你以为他不喜兄长,可他偏偏又有点儿感情的。
  你以为他说起曾经旧事,已经说清楚兄弟之间猜疑何来,可裴玄应却并未道尽全部。
  哪怕到了如今,裴玄应可是还藏着事。
  薛凝轻柔说道:“裴家一些长辈,是不是不喜欢长孙昭?”
  这一次,裴玄应抿紧唇瓣,倒做出贞烈样子,大约并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不答,薛凝也不急,心里想着总能撬开这裴家二公子的嘴。
  薛凝又问:“二公子不好议论家中长辈,那你大兄呢?”
  裴无忌喜不喜欢长孙昭?
  裴玄应自然更不会答,说不定心里还有点儿后悔,他不应该跟薛凝说那么多。
  他不答,薛凝根据自己听闻,也能判断出大致端倪。
  裴无忌的喜爱及不喜爱,都是会露得很明显,也会不加掩饰,不存在心里惦记面上却露出讨厌的样子。
  薛凝这一年多与他相处,也能察觉得到裴无忌渐渐攀升的好感。他的喜欢十分明显,绝不会令人误会。
  而裴少君哪怕来北地郡,跟长孙昭也没什么来往。红绡那件事,他也没给长孙昭留什么颜面。更不必说裴无忌一来,就将长孙昭的风头尽数压下去。
  哪怕证明不了裴无忌对长孙昭的厌恶,也能证明裴无忌对长孙昭没有喜欢之情。
  虽是皇后之子,裴无忌似对这位外兄并无太多情分。
  裴玄应当然也知晓大兄将自己喜恶表露得很明显。
  接下来的话便有些难,但薛凝一咬牙,还是继续说下去。
  “皇后筹谋玄隐署,也不是一日两日,考量许久,才新开了这个衙门。故玄隐署去年才开启,到了今年,就颇有声势了。”
  裴无忌当然是其中受惠者。
  薛凝:“长孙昭虽养于北地郡,可也是悉心栽培,名声也不错。他虽沾染北地郡的政务,却类似幕僚身份,并未有实职。谁都知晓他是待价而沽,想要挑个不错官职。这寻常官职,长孙公子也入不了眼。可去年春日,他也有出仕打算,有意去京城谋事做。”
  “也是那么巧,能让长孙公子看上职位不多,又偏偏轮到裴皇后要成立玄隐署。你说是不是,一开始是想长孙公子来做这位玄隐署署长?”
  长孙昭刚要谋事做,可偏偏这时节,他却遇袭重伤,险些死了。后因长孙昭心长偏了的缘故,故重伤未死,竟极侥幸的捡回一条命。
  只是命虽捡回来,但长孙昭的身子也毁了去,多走几步都会喘。
  这么一副身子,如何能做大事?
  可宫里头部署玄隐署也不是一日两日,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趁时候推行玄隐署,以后再想将灶烧热也难了。再者长孙昭身子是真被毁了去,也再都救不回来了,不是多修养几日便能好。
  于是召回京城的便是裴无忌。
  裴后善谋算,于是一切皆如裴后所算,裴无忌一飞冲天,短短一年间就炙手可热。
  薛凝抬起头,认真脸:“二公子,是不是如此?”
  裴玄应本未答薛凝的话,如今却不得不答,脱口而出:“并非如此!”
  他说并非如此,其实也并没有那样的坦荡。一旦涉及利益,家族之中便会有些阴晦的算计。
  就如薛凝曾问及,裴家长辈可会喜欢长孙昭?
  他自然不能议论长辈,私底下亦未曾跟阿父讨论过这个问题。
  可纵然未曾讨论过,有些心思也不是那样难猜。
  裴家长房有两子,裴无忌耀眼夺目,裴玄应其实也不差。哪怕长房二子不行,裴家还有其他年轻俊彦。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树木自是越生得枝繁叶茂,方才生长得越大越高。
  大夏的皇后素有权势,也不独独是裴后一人。
  皇后掌凤印,握权柄,扶持裴姓血脉也是惯常之事。
  如今裴兰君起了势,弄起权,跟家族也是彼此荣损与共。
  至于长孙昭,他的存在哪怕扯出来,也无非是让裴后尴尬一番,可也不过是入宫嫁过人旧事,不算什么了不得大事。长孙昭之存在,倒算不上裴氏把柄。
  可他毕竟姓长孙,又已认长孙安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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