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凭什么,凭什么你家的不用嫁!”
群情激愤,院前官兵奉蓬山王之命,只可防守,不许伤害百姓,无奈之下,只好用盾牌将他们挡在外头。
卢枫留守丽娘家保护两位老人,转头见宋觅揉了揉太阳穴,眼底暗沉,严词要求他回去歇会,有足够的精力,才能想出应对之策。
宋觅坐在车内,捏着眉心,闭目养神,耳边仍然回荡着百姓撕心裂肺的一道道控诉。
他们并不是没有察觉这么多年下来,洪灾并没有减退,只是自第一粒苦难的种子埋下那刻,所有人心里都积压了一股怨气。
上一位失去至亲的怨气发泄到下一位身上,层层叠叠,轮回至今。
宋觅低头思忖,越想越觉得脑海中一团乱麻,太阳穴突突地跳起,他垂着眼睫,眸眼清明,明明一夜未眠,却是丝毫困意都没有。
马车辘辘在江阳衙署门前停下,宋觅掀帘下车,悄无声息吁了口气,抬头挺胸,打起精神,并不想让居尘从他的面容中察觉到一丝颓丧,徒增她的烦恼。
宋觅走进内衙,早膳已经被人吩咐为他备下,宋觅
四下环顾,发现除了几位当值的门房,其他人都不见了。
“人呢?”宋觅抓住眼前上膳的小吏问道。
小吏俯首作揖,“回禀王爷,府衙几位大人今日一早就去江边了。”
宋觅续问:“公主和李典记也去了?”
“正是李典记提议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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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伯娶亲,最开始是一阵礼乐声响,吹吹打打,欢欣雀跃,恍若真是人间一件大喜事;二是老和尚摆坛做法,与河神通灵,祈祷今年风调雨顺;三是将花轿抬来,对着江面掀开轿帘,旨在给河神过目,确认轿中坐着新娘;最后一步,连人带轿,一同投入河中。
江阳位于江边,不少百姓擅长凫水,大抵是为了避免新娘落水逃跑,老和尚自称奉应河神要求,要百姓将新娘手脚用麻绳束缚,确保新娘落水之后,乘坐轿辇,如约到达河神龙宫。
“快,像我刚刚教你的那般捆住我。”
泸江边上,居尘伸出双手,交叠在一块,递向永安面前。
永安握着麻绳的双手微微颤抖,摇头道:“居尘姐姐,这太危险了!”
泸江表面风平浪静,水下却波涛汹涌,暗流涌动,寻常落水都不一定能够全身而退,何况是手脚被束,抛入水中。
饶是居尘一再强调自己水性极好,永安不断摇着头,还是不敢让她冒这个险。
“永安,你信我,我解的开。”
“这不是信不信姐姐的问题……真的太危险了,我害怕。”
“我知道你害怕,我也害怕,那些被迫祭祀的姑娘,更害怕。”
永安肩膀颤抖,居尘双手扶稳她,神色冷静道:“永安,如果你我都不去管她们,她们该怎么办?以后只会有更多无辜者葬身于此。我必须下去,再上来,告诉他们河里没有龙宫,这些都是那三个和尚的骗局。”
“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再则你看那么多人守着呢,衙署的捕快大哥们个个水性都好的很,还怕救不了我?快,给我绑上,我总要给你们证明一下这个方法可行。”
上一世,居尘来到江川赴任,恰逢一年一度的河伯娶亲刚刚结束,她没有见过丽娘,只在路上遇到了她哀痛欲绝的父亲。
她震惊于他伤心绝望的描述,自上任起,便决心要破除这个陋习。
她也曾试图说服当地百姓,不断找证据去揭穿那三个和尚的谎言,可是效果甚微。
无奈之下,居尘只能以身犯险,特意学会一种特殊的打结方式。这种结看似死结,实是活结,可麻绳沾水容易收缩,她反复练习了数百次,才学会在水下解绳。其间,自是吃了不少溺水的苦头。
可总归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代替下一任新娘,顶着红盖头坐在轿辇内,被他们抛入水中,然后当着所有围观人的面,回到水面上,朝着江岸边游去。
为了避免被百姓认出新娘掉包,她安排底下人敲锣打鼓高喊“河伯不想娶亲”,引走他们的注意力,再让真正的新娘穿着一身湿透的嫁衣,安然无恙站到他们面前,说是河伯放走了她。
而后,居尘收集出那三个和尚昧下嫁妆的证据,将他们每人仗责一百大棍,直接打死在闹市口,叫那些居心叵测之徒,从此知晓江阳有一位手段狠硬的县丞,自此不敢来犯。
此时,河畔边,泸江深不见底,即使初夏,河水仍透着一股沁冷的寒意。
居尘将自己抛入水中,心中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安排的所有行动。
唯一没想到的,是当她从江边一跃而下,河水漫入口鼻瞬息,还是没忍住这股透心凉意,刚冻得打了一个哆嗦,耳边猛地听闻一声怒喝,“李居尘。”
嗓音熟悉冷冽,连名带姓,喝得岸边永安等人皆打了个出乎意料的哆嗦。
连水里居尘都被喝得一瞬僵滞,蓦然回想起这一世,还是头一回被他这么连名带姓地喊。
怒喝过后,紧接着是另一道跟随她来的落水之声。
居尘手脚被束,身子落至水半空,开始不断下沉,她紧忙憋住一口气,最先旋转起腕口,挣脱手上束缚,再将脚上的麻绳解开,居尘身子一旋,宛若一条美人鱼,仰头朝着上方游去。
刚转过首,就被后方追来的宋觅搂住。
他原就生得高大,双手朝她腰上一箍,便将她紧紧抱入了怀中。
居尘被他带着向上,自水面冒出,就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胸膛用力抵着,直到上岸落地,整个人也还是被他锁在怀中。
周围人都朝着他俩汇聚而来,居尘坐在岸边的草垛上,不得不用双手推他一把,宋觅却方寸不离,居尘被迫倚在他怀里,看不到他此时神色,只听见他乱如擂鼓的心跳声。
居尘只好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胸膛,“王爷,人来了,你先放开我。”
宋觅却将她又搂紧了些,鼻息扑在她湿漉漉的鬓发上,气息沉重,“不行,你湿透了。”
“我里面特意穿了衬裙,不透的,看不到什么。”
“那也不行。”
“……”
好在元箬机灵,见此情形,连忙将宋觅常年放在马车上的一件披风拿来,赶在众人前面递了过去。
宋觅一接过,将怀中人裹得严严实实。
居尘拢着衣角,终于得已从草地上站起,还未来得及说两句感恩戴德的面子话,宋觅神色沉沉,朝四周赶来的人质问开来,“你们在干什么?”
他此刻一身衣衫里外湿透,鬓发微散,长睫上犹有水珠,本是一副略有狼狈的模样,可他的嗓音闷闷地,一出声,颇有几分动怒的威严弥漫而来,江阳这一批本地小官哪儿遇见过这等高压的场面,一时间噤若寒蝉。
最后还是永安公主,作为他的侄女,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挽住居尘,轻声细语将方才之事解释一二。
居尘帮着搭了两声腔,表明是自己主动要求下的水,也不忘小小批评一句他没有仔细看清局面,就不顾自身地往下扎,“王爷不该这么匆忙跳下来的,你看周围这么多人,永安也在,我肯定不是失足落水,也不会投江自杀的。”
宋觅目光灼灼,盯着她沉吟良久,只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他赶到河岸口,一下车,视野完全就被站在江边转身落水的居尘占据,哪还有心思去分析局势,就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不敢赌。
宋觅甚少有这般冲动的时候,只是周围人不清楚,以为蓬山王身居高位,心肠却挺热枕,不由露出敬佩的目光。唯有居尘望着他这一副舍己为人的模样,喉咙一时有些发硬,内心深处某些熟悉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在她四肢血脉中激烈翻滚,引得她鼻尖一阵阵发酸。
她并不喜欢他这样,也再也不愿他为她这样。
居尘轻启贝齿,正想同他强调以后不可以这么冲动,话还没出口,一阵河风吹过,她先打了个喷嚏出来。
宋觅赶忙将她带上车,回衙署换一身干爽的衣服。
待两人均拾掇干净,来到前厅,居尘终于记起她的初衷,同大伙儿回忆起她回到岸边,双手双脚皆是自由的出水模样,“怎么样,我说我没有问题的。”
居尘唇角勾起,双眸弯成月牙,开口决议将这件事交由她来完成。
宋觅直接打断她,“不行。”
他拒绝得果断干脆,居尘一噎,急切道:“今日你就算不下来,我也能自己游上去的,而且你下来时也看见了,我确实解得开绳子。”
宋觅还是摇头:“不行。”
卢枫回来听闻两人落水的始末,颔首道:“如果一定要用这个办法,还是找个男子去吧,你一个小姑娘太不安全了。”
“可你要找谁,男子也不见得比我逃得了。”
卢枫片刻沉默,宋觅站出身,目不转睛看向她道:“这祭祀,女子能跳,男子就能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