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不必了。”周桓道,“让玄鹰司去抓,抓到了,就地审。”
  钟庭月:“是。”
  周桓:“按唐毅的供词,这鉴宝楼所涉官员,都有哪些啊?”
  钟庭月沉默一会儿,回答道:“唐毅不肯说。”
  周桓:“不肯?”
  “是。”
  钟庭月低着眉眼:“只说没见到账簿前,不愿开口。”
  周桓冷笑一声:“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怕别人给他下套,这般谨慎,也难怪他在锦州贪了这么些年,都没人发现。”
  “不想说就不说吧,送到玄鹰司去。”
  “陛下?”
  始终低眉顺眼的钟庭月终于抬起了头,眼神复杂地忘了眼面前的黑沉的殿门。
  谁人不知,那玄鹰司暗牢,是个有死无生的地方,连正经牢房都没有,只用清一色的狗笼来关押犯人。
  唐毅被送进去,只怕就再出不来了。
  周桓:“怎么了?”
  钟庭月:“唐毅还有用,臣只怕,他进了玄鹰司就……”
  周桓:“怕什么,姚定锋他们,会审出你想要的。”
  钟庭月:“可……刑不上文官……”
  这还是当初,周桓身为皇子时提出的。
  可周桓并不在意这些:“无妨,他不是说自请凌迟?”
  “那便遂了他的意!”
  殿外第一缕日光自水晶窗棂投入。
  水光般的彩虹映在殿门上,紫光檀色泽温润,云母流光溢彩,可里面的声音却冷淡至极:“朕饶唐轩一命。”
  “唐毅,凌迟。”
  钟庭月动了动唇,似是还想说什么,可周桓已经不耐了。
  “行了,都退下吧,别扰朕的清修了。”
  “是。臣等告退。”钟庭月无法,只好带着晋昭一同跪安了。
  ……
  等他们走后,周桓将叶康召入殿内。
  “殿下。”叶康毕恭毕敬地地上供状。
  周桓却没接,反而问道:“青州,还没有奏疏来吗?”
  叶康垂首:“是,怪的很,连奏事的折子也没有。”
  “嗯。
  ”周桓点头,“去喊住钟庭月,替朕传个口谕。”
  *
  与此同时,距霖都千里之外,青州州府衙门。
  刺史唐轩正愁眉不展,孤坐堂中。
  “大人。”师爷洪霁奴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唐轩手侧的桌案上,赔笑道,“小潘他们说茶没了,我自个儿拿着去年的花茶泡了些,您尝尝。”
  唐轩点头,捧起茶盏,问道:“霖都的折子,还没有回应么?”
  洪霁奴摇头。
  打开盏盖,浓烈的玫瑰香袭上鼻尖,唐轩皱了皱眉,放下瓷盏道:“也不知父亲到底贪了多少,犯了这般大错。我这个当儿子的,也再无颜当官了。”
  洪霁奴道:“大人您是陛下亲封的功臣,就算为着那块匾额,老大人纵是再大的过错,朝廷也会网开一面的。”
  “不是这般算的。”唐轩摇摇头,自顾自地又道,“父亲贪墨,我这当儿子的,哪有心安理得地旁观的道理,只是……这青州乱象横生,教我如何放的下啊……”
  “锦州一案,唐家判多重,都是应该的。于我而言,无论生死,左右都是一走了之,全无顾忌。”思及至此,唐轩轻锤桌案,愈发地焦急,“可到时候官员轮换,趁着这空档,胡昌、季启明这两人定是又要乱来!这青州的几十万茶农,只怕又要受苦……”
  洪霁奴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地提起茶壶,想给唐轩续水。
  还没等他打开盏盖,就听唐轩道:“老洪,再替我取道折子来。”
  “还不能离开青州。”唐轩眉目低沉,似是下了某种决定,“我再向陛下请罪一封。”
  *
  镇霖,玄重宫城外。
  “平之。”
  听见钟庭月的声音,晋昭上马的身形一顿,转过身来拜见:“大人。”
  钟庭月方听完口谕回来,手上还提着一卷纸令。
  他神情复杂,对晋昭道:“唐轩一事,你……”
  晋昭颔首道:“大人但讲无妨。”
  钟庭月斟酌再三,又道:“这小唐刺史,我是想保一命的。”
  晋昭不动声色望了眼钟庭月手上的纸令,问道:“是因为他是功臣?”
  钟庭月察觉到晋昭的视线,只将纸卷收入怀中,领着晋昭往外走:“是,也不是。”
  晋昭盘好马鞭,牵着马跟上:“愿闻其详。”
  钟庭月走在前:“青州局势,你不明白,那里暂时离不开他。”
  晋昭问道:“是因为青州茶改?”
  钟庭月点头:“是。”
  晋昭似有疑惑:“可下官记得,您当初是反对茶改的。”
  钟庭月苦笑:“上一次折子,倒要被你们记一辈子。”
  二人一路前行,直到玄武大道映入眼帘。
  钟庭月回头,遥遥望着身后的宏义门:“我是反对茶改,这条国策,在我看来,是下策中的下策,治标不治本,只管得了一夕繁荣,且太过依赖西北商道。”
  晋昭没有出声。
  自允朝起,北部联盟一向是历朝历代的心腹大患。
  大延建朝后,境内稳定下来,朝中这才腾出手,逐渐收回先朝失地。
  可失地收回,北境却依旧骚扰不断,累得朝中不得不每年花费大量军费,用来抵御外族入侵。
  直到前朝出了个明道熜。
  明氏领着凌霄军,三代神兵天降,将北部众盟打得稀碎。
  清河元年惟镛谷一战后,更是将回纥王斩杀,压得北境部族再无还手之力,与大延签下和约,承诺连年上贡。
  至此,西北商道开通,先帝改号清河,大延迎来了近三十年的和平。
  钟庭月愁眉不展:“他们对西北局势太乐观了。”
  晋昭道:“您自幼在青州长大,是瞧出什么端倪了吗?”
  钟庭月摇头:“那回纥,骁勇善战,自从他们那位凯王仆固容死后,多年内乱,自顾不暇,这才不敢进犯我大延。”
  说到此处,钟庭月低下头,转身继续往玄武大街走去:“可他们新王,听说是个有手腕的。”
  回纥新王,仆固辛,凯王仆固容第四子的遗孤。
  三年前,这位传闻中的凯王遗孤带着旧部,不知从哪冒出来,力压回纥叛部,登上大首领宝座,时年不过十七。
  这些,都是霖都中人早有耳闻的。
  晋昭沉眉:“您是担心,西北再起战乱?”
  钟庭月苦笑着摇头:“他们都不用进犯,只需将惟镛谷那道关口卡住,西北商道就要断了。”
  “届时,只怕青州就……”
  晋昭无声。
  商道一断,西北茶叶卖不出去,境内又吃不下那么些茶品。
  只怕又要饿死一众茶农。
  “远的,那位回纥王,尚能说是我杞人忧天,可近的……”
  钟庭月再次摇头,叹息不止:“青州茶改,水太深了,我再怎么反对,也已经推行了五年。这时贸然撤去,弊大于利。”
  “可有唐轩在那,尚能保持表面的和平,给老百姓留一口气喘。他若是没了,青州那些豪强,自己就能把青州百姓逼得活不下去,届时,只怕……”
  民变,这是钟庭月没说出口的话。
  青州被北方部族侵占太久了。收复,算来也不过两百年,本就血脉复杂、民心不稳,因着吃不上饭,已经闹过好几次民变了。
  “青州局势复杂,想将茶田改回去,也少不得唐轩在其中周旋。”钟庭月望向晋昭,语重心长道,“平之,你明白吗?”
  “青州,暂时离不开他。”
  第52章 乱党(3)事在人为
  建昭十九年的七月,霖都注定动荡不安。
  十二日,锦州前刺史唐毅被悬于宏义门外,凌迟处死。
  文官受刑,是三十年来第一例。
  而凌迟酷刑,则是大延开朝以来从未有过。
  人皆道,那日血溢高台、怨魂不散,尸鬼哀嚎冲天,几乎要穿透城门。
  城民恐惧,是因宏义门外洗不去血池残迹。
  官绅胆怯,却是为了唐毅死前供出的“鉴宝楼”。
  所有人都怕,下一个上刑台的是自己。
  到了七月十五这日,太阳尚未落下,霖都上下,便都不约而同地早早归家、紧闭门扉。
  落日金光笼罩着镇霖,大街小巷似被浸在温热的黄酒中,此刻的京都竟如梦城一般死寂。
  砖石上,马蹄踩地“吧嗒”轻响,玄武大街人迹罕至,只有晋昭牵着马,低着头,缓步走在街上。
  “晋大人。”
  声音有些耳熟。
  晋昭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望了望。
  夏日炎热,街上连风声都没有,长街看不见尽头。
  晋昭眯着眼,却发现街角处落了道深黑的阴影。
  徐文颠坐在轿中,掀起一角轿帘。
  他望向晋昭,半边脸没入黑暗中,神色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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