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崔蕙只垂首道:“殿下今日所言,婢子听进去了。但恕婢子无能,不能领会殿下深意。婢子只能保证,自今日起,王妃之事便与婢子无关,圣人面前,还请殿下为婢子周全。”
杨谈微一颔首:“东宫之内,本王保尚仪无虞。三月后铺面田庄折合万两白银,会分几批陆续赐去尚仪在长安的私宅,尚仪大可放心安度晚年。”
崔蕙不曾想到,她只是答应不训导昭王妃而已,就能拿到这么大一笔资财。承诺不管用,情谊也不管用,惟有钱财是真真切切的。
她讶道:“殿下何至于此?婢子愧不敢受。”
昭王云淡风轻:“王妃本该离开,天涯海角自由自在,是我硬拖了她回来。她入东宫本就委曲求全。不要让太极宫的秩序再压到她头上,这是我心头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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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宫数日,白雪亭惊讶发现,崔蕙其实根本不管她,就跟秘书省那些快要告老还乡的前辈一样,格外松弛。
她猜测是杨谈跟崔蕙打了招呼,但没想到昭王的名头当真就那么管用。
一时之间,她甚至有种错觉,东宫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前提是昭王有担当。
杨谈比从前在鸣凤司还要忙,他初初恢复身份,连自称“本王”都不习惯,却要在神龙偏殿里日夜泡着,尽早学会从做贤臣,到做明君。
白雪亭与他相见的时候也不多,往往他回来时,已是深夜,顶着乌青的眼圈,有时还冒出短短薄薄的一层胡茬,磨得她下颌疼。
后来他就学乖了,每次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回来抱抱她。
昭王妃有时闲着无聊,左右找不到聊天的人,出宫也难——这实在是烦心事。
崔蕙同她道,或许可以去找永嘉公主锦绸。出宫难,入太极宫对于昭王妃而言却是简单的。
白雪亭与崔蕙两下一合计,当天就去了锦绸宫中。锦绸性子像绫罗,也像文霏,很欢喜她来,说平日她在宫中待着也是寂寞,南珠是个脾气大的,她们又玩不到一起去。
“嫂嫂常来,我们也好解闷。”锦绸如是说。
这日盛夏,白雪亭刚要带着崔蕙一道去锦绸宫中,才走过花园小池,就听见尖利的熟悉声音,正在训人:
“跪好了!装模作样的给谁看?才叫你跪小半个时辰,就受不住了?我瞧你就是装的!”
白雪亭眉微蹙,是南珠。
她与崔蕙对视一眼,崔蕙低声道:“广平公主跋扈,不是一日两日了。”
比起锦绸和滢娘,性情骄纵的南珠反而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女儿。
看来越横的人越得圣人青眼,白雪亭干的那些事儿放别人身上死一万次都够了,圣人虽然不满,到底也没真下手收拾她。
白雪亭放轻脚步走近,透过枝叶缝隙,看见跪在地上的那名宫娥,侧脸隐约熟悉。
——是子婧。
南珠仍嚣张,骂道:“你晓不晓得那是皇父赐我的花瓶,波斯贡品,一年只得一两件!我自己尚且小心翼翼,你说摔就摔了!郭子婧,你当你自己还是那个千金大小姐?摆清你的身份好不好?你现在是永巷的一个奴婢!”
她说着,扬手就要打到子婧脸上。
白雪亭立刻走过去,她没来得及拦住那巴掌,“啪”一声脆响,子婧脸颊当即肿了起来,清晰的五个指印。
子婧瘦了许多,宫装像是挂在躯壳上,只靠肩膀挂着,底下都是空落落的。
她被打得往边上一偏,忍不住痛嘶出声,白雪亭这才看见,她并非跪在地上,而是跪在尖锐的石子上,锋利得戳进膝盖里,衣裙血色模糊。
小半个时辰,这如何跪得住?怕是两条腿都要废了!
南珠还要再打,白雪亭两步上前,凌空截住她手腕:
“公主还没罚够?”
南珠偏头看见她,先是本能退后,放下了手,尔后才重新端起公主阵仗,扬了下巴道:“我教训自己的婢子,什么时候轮到你白雪亭插手?”
南珠嘴上是不饶人的,紧接着冷笑道:“你用什么身份拦我?昭王妃?你是王妃吗?有印玺吗?昭告天下了吗?满长安问问,几个人知道昭王娶妃了?妾室通房尚有个名分在身,你白雪亭现在算什么?陪床……”
只听“咔”一声,白雪亭猛地拽住她手腕,将南珠两臂反剪在身后。
南珠当即大叫:“白雪亭!你这悍妇!想死了是不是?!”
白雪亭冷着脸,一脚踹在她膝弯。
南珠“扑通”跪了下来,一旁的婢子想上前,又骇于白雪亭暴烈凶悍,只能急得在原地团团转。
白雪亭寒声道:“是不是给你好脸色多了,忘了长安城的活阎王姓什么了?”
“父皇!阿爹!您要给女儿做主!”
南珠一阵风似的闯进来,“扑通”就跪在地上,抬起手绢抹着眼泪,眼眶都气红了。
圣人对南珠素来是纵容多过管教,一瞧她这样就知道又有人惹这祖宗不高兴了,于是搁下笔,先不痛不痒斥了句:“站没站样跪没跪样,多没规矩。起来说话。”
南珠偏不肯,气得牙关都咬紧,“阿爹不给女儿做主,女儿就不起来!”
圣人无奈,“又怎么了?”
南珠把袖子挽上去,露出手腕上两道通红的勒痕,她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哪怕在逃难路上都没吃过多少苦,自小待遇就是最好的,比郭皇后的亲女儿阿凰也不差哪里去,哪儿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当即立定决心,非要那悍妇千百倍偿还不可!连带着小时候在白雪亭手下受的委屈,她定要让她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谁弄的?”圣人问道。
南珠见圣人皱起眉,明显不虞,立刻添了把火,哭诉道:“还能有谁!太极宫里也敢这样欺负我的,可不就白雪亭一个人嘛!”
她添油加醋把方才小池边的事说了一遍,告状告得声泪俱下,“我教训我自己的奴婢,又惹她什么了?她二话不说,上来先把我两只手拧了,还踢我膝盖。那石子路这么硬,女儿被她逼着跪下,疼都疼死了!阿爹,女儿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白雪亭她也实在是欺人太甚,您定要治她个犯上不敬之罪!”
南珠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犹嫌不解气,又咬牙切齿补了一句:“她这样的脾气秉性,怎么配当昭王妃!”
“配不配当昭王妃,应当还不是公主说了算。”
南珠一听这声音,先想到的是来人从前在鸣凤司的赫赫战绩,忍不住气势就弱了。回头看过去,果然见杨谈撩开帘子大步流星走进殿内,单手握了两块石子,特地把血迹斑斑的那一面露在外面。
圣人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好戏似的,嘴角噙着笑,眼神扫过南珠和杨谈,淡淡道:“来吧,在朕面前辩一辩,朕瞧瞧你们俩谁占理。”
杨谈将那两枚石块搁到南珠面前,南珠此刻已经心虚低下头,只听他平声问:“公主说教训奴婢,办法就是让身边的婢子在尖锐的石头上跪足半个时辰吗?”
南珠支支吾吾道:“她……她摔碎了阿爹赐我的花瓶,我罚得重些怎么了?宫规例律哪一条不准我重罚婢子?”
她说着,眼神却飘忽,瞟向圣人,圣人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并不偏向任何一边,真的只是来听戏而已。
南珠心想:她是女儿,昭王只是半路捡回来的侄子,昭王妃更是一表三千里的外甥女,外甥女打了女儿,圣人怎么也该向着她!
于是底气足了些,干脆提裙子站起来,直视杨谈道:“堂兄给自家人撑腰也要讲讲道理。我不过是教训了一个婢子,白雪亭却是无缘无故动手打了我!她再如何跋扈,也不能光明正大这样羞辱国朝的公主!”
“不过是教训了一个婢子?”杨谈把前三个字咬得极重,“子婧双膝都被石子尖锐处戳穿,血流不止,石上多泥泞杂草,太医来看过后说若发了炎症,高烧致死也是有可能的。这叫教训而已?宫规例律的确不曾限制过公主惩罚奴婢,但故意伤人者倒打一耙,难道就是公主这些年学的道理?”
他慢慢逼近,南珠惶然后退:“你……!”
杨谈仍不放过她,继续冷冷道:“公主说昭王妃跋扈欺凌了你,你浑身上下除了这两道勒痕——雪亭有没有这个手劲把你勒成这样另说,但你可还有任*何一点别的伤口?”
南珠哑了似的。杨行嘉被封王后,她也见过这个半路堂兄几次,印象里他虽身负杀师弑父之名,但行事其实一如既往谦逊,甚至是谨慎的。
他还没有习惯做傅澄,至少还没习惯皇族权势压人的滋味。
然而今天他却这样咄咄逼人,驳得南珠半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涨红了脸,傻站在原地。
圣人却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问南珠:“你罚的是子婧?”
南珠本来就知道郭子婧身份敏感,所以才不太敢在圣人面前提,眼下被杨谈戳破,更是大势已去,破罐破摔撒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