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顿了顿,又道:“再者,雪亭也说了,你们虽夜夜同榻,但你从不曾对她有过任何过界的举动。”
  喜欢的也好不喜欢的也罢,往榻上一拉灭了灯,男人都是那副德行。逾矩不是喜欢,是本能和劣根,舍不得逾矩才是,舍不得才代表怜惜,代表珍爱。
  这个道理没有人比顾拂弦更清楚。
  她静静看着杨谈,看见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忽然柔软的眼睛。
  这孩子从没有过这样的神色。
  他小时候,顾拂弦欣赏他热血正直,纵然他叛出家族跟随魏渺,她也从不曾反对过。
  待到魏濯尘被诛,他从西京归来,顾拂弦敏锐觉察到杨谈身上那股意气变了味道,他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是似乎看穿了很多。美好理想一朝打破,这孩子终究体会到权力本是灰色地带的博弈,成了一个真正的“官”。
  只有雪亭,只有她在的时候,行嘉会自然流露出幼稚的柔软。
  那神情本不该属于二十岁的鸣凤指挥使。
  但杨谈只是在想,原来阿翩说什么禽兽不禽兽,是这个意思。
  她真是坦率得好可爱。长不长羞涩那根筋啊?
  要是真嫁给心眼儿比寿数多的傅清岩,不是要被他骗惨了?
  他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正色道:“这些……我自己还理不明白。但有一件事我可以明确告诉阿娘,如果非要选一个我今生最特殊的人,只能是白雪亭。”
  无关风月,他只是最放不下她。
  她这一生被他害苦了,他甚至都不知怎么弥补。
  顾拂弦看着他,很浅地笑了一下:“我看雪亭未必开了窍,好好一个灵慧的小姑娘,对这事儿却迟钝得很。”
  “她才几岁?”杨谈轻声道,“还早着呢。”
  顾拂弦一噎,偏偏杨谈一脸理所当然,那句“十七也不小了”便只能生生咽下去。
  国朝女郎普遍出嫁不早,譬如子婧,比雪亭还大一岁多,眼下郭府也没说火急火燎让她定下。顾拂弦这么一想,毕竟白雪亭是杨谈看着长大的,师哥看师妹像看小孩子,也算合理。
  夫妻两个人怎么相处,到底还是要靠他们自己,杨谈和白雪亭都是主意大的,顾拂弦纵是亲娘,也说不上几句话。
  末了她只轻叹:“你自己拿捏着分寸吧。”
  杨谈轻笑了一声:“都随她。”
  -
  月中,北园西厢,红蕖一如往常做些洒扫的杂活儿。东厢住着公主,眼下热热闹闹。西厢是少爷专辟出来放少夫人嫁妆的,满满当当好几箱书。红蕖凭着和宫莲关系不错,向管事讨到了看守西厢这么个清闲活计。
  她正擦着箱子上的灰尘,忽然背后有道声音扎过来:“来啊,把左边这箱子书搬去东厢,公主要看。”
  红蕖一愣,回头发现是张嬷嬷,她下意识阻拦道:“嬷嬷,那是少夫人的书……”
  张嬷嬷冷哼道:“少夫人的书又如何?少夫人再大大得过公主去?公主想借她几本书看看都不行了?”
  红蕖犹豫:“可是……至少先让婢子禀报少爷少夫人一声吧?”
  “禀报?他两人一个在琅嬛阁,一个在鸣凤司,每日夜里才回来。等你禀报完了得什么时候?公主只是借书,又不是抢她的东西,到时自会物归原主!”张嬷嬷下巴一扬,对身后几个婆子道,“搬走。”
  红蕖“哎”了声,眼睁睁瞧着那箱书被搬出去。张嬷嬷回头警告她:“你得罪你家少夫人,至少公主还能保你。若是违逆公主命令,我高低治你不敬之罪!你觉得到时那位少夫人会护着你?”
  张嬷嬷冷笑补了句:“那位可再冷心冷情不过的。”
  红蕖蓦然清醒,那位连主君派来的婢子都是说打发就打发,她今日要是不给,公主去少夫人跟前闹,少夫人岂不是会嫌她给她添麻烦?到时她无人护着,又是什么下场?
  于是不再阻拦,任张嬷嬷带着书扬长而去。
  东厢,滢娘看书看得有些困了,张嬷嬷端来一碗豆沙圆子,轻声道:“公主歇歇,一日里大半日都在看书,身体吃不消的。”
  滢娘揉揉眼睛,见那碗圆子还烫,便先搁在一旁,对张嬷嬷道:“到底这书是借舅母的,我趁早看完趁早还了,否则舅母更讨厌我。”
  张嬷嬷嗤了声道:“公主是君,她是臣,公主向她借东西是她的荣幸。”
  “嬷嬷,莫要再说这些了。”滢娘板起小脸,正色道,“无论如何,我们是客,舅母是主。何况……比起我,皇后肯定更喜欢舅母,如果舅母向皇后告状,我们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她让张嬷嬷退下,又捧起书仔仔细细地看。白雪亭的书都是白适安留给她的,上头有不少梁国公的批注,滢娘虽还小,但对治学颇有热情,愈看愈专注,看着看着,书捧在手里就睡着了。
  忽地,滢娘梦中一激灵,手肘下意识推出去,凉透的豆沙圆子顿时被她带倒,不仅浇了她一身,还有大半全扑在了那本摊开的旧书上,一瞬间所有字迹全部模糊。
  滢娘吓了一跳,来不及管身上的狼藉,只想着挽救那本书,然而豆沙黏糊,她拿袖子一擦,“年逾古稀”的旧书竟不堪一击,“呲啦”散架,四分五裂。
  滢娘一下子跌坐回去,脸色煞白,心想:完了。
  她将梁国公留给舅母的书弄坏了。
  杨谈得知消息时还在清点六月刑案,一上午连口茶都来不及喝,三言两语把案头公文交接给沈知隐,匆匆忙忙就要回府。
  来传信的是宫莲,她说话素来简明扼要,一句“公主将少夫人的旧书弄坏了,少夫人发了好大的火”,杨谈当即只觉眼前一黑,问道:“是她放在北园西厢的那些书?当作她嫁妆带来的?”
  “正是。”宫莲跟他跟得有些吃力,气喘吁吁道,“看守西厢的红蕖说,是张嬷嬷强要了那一箱书给公主。公主看书时睡着了,不慎打翻了一碗豆沙圆子,书……就毁了。”
  杨谈面色愈沉:“谁许她乱动西厢的东西?怎么没人禀报少夫人一声?”
  宫莲垂首咬唇:“是婢子失职……”
  这等关头,杨谈自然无心和她讨论什么失职不失职。西厢装的是白雪亭的嫁妆,是白适安和江露华的遗物!若说滢娘动了旁的,说不准还有转圜余地,偏偏是书,别人不知道杨谈知道,白雪亭的每一本旧书上面都有白适安的批注。
  她每次翻开那些书,其实是借着书页上日渐风干模糊的字迹,思念着太早离开她的爹娘。
  北园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张嬷嬷半跪在地上哭诉:“少夫人!少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公主她不是故意的!她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您高抬贵手别跟她计较!求求您了少夫人!”
  白雪亭被张嬷嬷拽着裙角,影子单薄得像一根琴弦。
  她手里握着那册旧书,书页支离破碎。
  杨谈心里像被刺了一下,慢慢走到她身后,试探着唤了一声:“阿翩……”
  张嬷嬷猛地扑过来,“少爷!少爷您跟少夫人说说好话……”
  “滚。”
  白雪亭低头面无表情看着她,“别让我说第二次。”
  张嬷嬷愕然抬头,求救似的看向杨谈,杨谈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只对跟过来的明珂吩咐:“拖下去。”
  明珂抱拳应是,一把拽过张嬷嬷后衣领。滢娘被顾拂弦抱着,见状吓了一跳,眼圈倏地红了,小心翼翼道:“舅父……张嬷嬷她很老了……不要这样对她……”
  然而这一次,杨谈没有回答她。
  他轻轻将手心搭在白雪亭肩膀,只一刹,就被白雪亭狠狠拂开,她偏过身子,毫无预兆地甩了杨谈一耳光。
  滢娘吓得失声尖叫。
  顾拂弦忙捂住她的嘴,赶忙带她离开。
  杨谈生受了这一巴掌,低头去看白雪亭手心那卷书,依稀还能辨别出几个顾盼神飞的小字:
  是“阿翩背错过”。
  梁国公收藏的传世孤本里,不止有令天下读书人艳羡追捧的独到见解和流畅思路,还有小女阿翩笨拙而轻灵的幼年时光。白适安笔下,小阿翩爱背书,但因*为背得太快总是容易出小差错。于是梁国公一笔一画将阿翩背错过的地方圈起来,或许是预备着下次再考她。
  但没有下次,他殉国了。
  从此白雪亭只能从日渐老去的字迹里怀念他,也许墨水终有完全褪去的那一天,但至少不是现在,不该被突兀地拦腰斩断。
  她情绪浓烈到极致时会进入一种懵懂的状态,说不出话来,但杨谈知道她心里的委屈积得太深太重了。
  杨谈双手揽过她肩膀,不停道:“对不起……我不该放任她……”
  白雪亭推开他:“你滚出去!”
  她耳边嗡鸣地响,从看见这卷书碎得不成样子时,一直响到现在。仿佛一根长针捣进脑海不断搅动,疼到极致是麻木。
  或许很久,或许一瞬,白雪亭抬眼,杨谈仍紧紧盯住她,长眉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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