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郭询这人……也太敏锐了些。
郭杨李顾四姓,早年同气连枝,垄断朝堂半壁。但随着太师李溢致仕,顾家受贤妃所累,眼下真正争得厉害的,就是前头两家。
皇后一心为郭家,当然是见不得白江之女与杨家来往。
最关键的,就是白雪亭与杨谈不能和解。
她是忠烈遗孤,最好的锦绣添头,必须旗帜鲜明地与郭询站在一起,与杨家撇清关系。
今朝属实无妄之灾。她哪儿能想到舒王会让杨行嘉出手!
真是一步烂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和解什么了?
她虽然没那么依赖郭询,但她是真的想杀杨行嘉啊!
祖宗,六月飞雪,千古奇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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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嘉殿。
白雪亭走后,碧梧扶着郭询走进内室。
“娘娘瞧着,这事儿真不是雪亭姑娘和杨行嘉联手?”碧梧问道。
“雪亭对本宫几分真几分假,且搁下不提。但她到底真的恨杨行嘉。”
郭询啜饮一口茶:“你看今天殿上那样儿,我要是不开口,杨行嘉那巴掌真就落下来了。雪亭性子多硬,哪儿受得了这个?咬也要把杨行嘉咬死的。”
碧梧若有所思:“那……十六郎下狱,当真是巧合了?”
“怕也不是。你没听见吗?行嘉知道这事儿,在清岩那儿知道的。”
郭询缓缓道:“雪亭未必喜欢清岩,但清岩真的护着她。多半,是清岩让行嘉处理了十六郎。可巧,杨行嘉专爱给郭家添堵,这等好机会,他会放过?”
碧梧掩唇一笑:“奴婢听不懂这些,只晓得,白江之女不要和杨家混到一起就行。”
“今日一看……”郭询解了外袍,斜躺美人榻上,红指甲拨过烛芯,“是绝不可能了。”
郭询舒了一口气,伸个懒腰:“不可能就好,不可能就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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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凤司。
杨谈一把将刀甩在案上,茶盏猛抖了三抖。
沈少卿连忙伸手扶住:“哎呀,好歹也是青瓷的,可不便宜!”
“怎么了?又气成这样?”沈谙掏出折扇展开,“来,降降火。”
正是那柄,题着“白雪却嫌春色晚”的折扇。
杨谈眼前被刺了一下,怔望着右手掌心。
当时若非郭询制止及时,恐怕他是真的要打下去。
郭询太敏锐了。
哪怕白雪亭机敏,立刻对他发难,桩桩件件踩到他二人的痛点上,极速与杨家撇清关系,也未必能让郭询当场相信。
他如何看不清楚郭询在忌惮什么?
只是后怕。
万一原本就如裂帛的关系,又要多一道不可修补的裂痕。
好在最后没打下去。
他敛了神色,将识海里那张挂着泪珠的脸清扫干净,方对沈谙道:
“当年银子送到汝州府库后的清点凭证,我调出来了。”
杨谈摊开一张绢帛,依次点过右下角三封印信。
“汝州刺史府、汝州银曹、左骁卫、舒王府。”
沈谙忙道:“上头写得明明白白,白银五十万两入汝州府库。说明是当着汝州官吏、左骁卫与舒王府的面清点完毕的。如果数目有问题,左骁卫与舒王府中都要有内鬼,且内鬼必须参与银子盘点。这难度太大了。”
“审这么久了,舒王府和左骁卫当天在场的人都说,银子数目没有问题。”沈谙徐徐道,“我更倾向于银子到了汝州……”
杨谈续道:“只是被人偷偷运走了。”
他在纸上落下四个筋骨正直的字,“银两去向”。
“看守银库的卫士由户部直接派遣,并不隶属汝州。大宗银两出库,卫士必然会查问去向,且一路护送。”杨谈霍然起身,“我去吏部调档,你着人准备审讯手令。”
鸣凤司衙门设在御史台推事院边上,若要去吏部,一路须路过太史监、右威卫、工部、刑部,以及秘书省。
杨谈调了三年前的汝州银库卫士档案出来,回鸣凤司时,正好瞥见秘书省门头。
他无端想起,年前琅嬛阁寄回一张汝州坊市图,将汝州城所有房屋道路复刻得清清楚楚。
查案为先,秘书省大门他杨指挥使说进就进。
琅嬛阁牌匾由圣人亲笔所书,一手妙极柳体。
阁内共有三层楼,旋转木梯,中间挑空,穹顶天花板,挑高足有二十六尺。
甫一进门,入眼是密密排布的高大书柜,望不见尽头。
日色透过高窗,被书柜割成一个个小方块,尘埃在方寸之间起舞。墨香扑鼻,书声悠然。
时间仿佛在琅嬛阁静止。
杨谈放轻脚步。
青衣幞头的士子在书架间来回穿梭,有一人来迎他,低声问:“大人寻什么书?”
他轻声道:“汝州复刻图。”
士子带着他,循着回环往复的旋转楼梯上到第三层,而后杨谈听见士子扬声道:
“雪亭,鸣凤司要借汝州复刻图!”
他愕然望去——
梯子上正在取书的女郎回身,蔷薇粉衣角翩然。
穹顶之下,她在漫山遍海的书卷间垂首,发髻间的水红丝带灵动如蝶翼。
来不及摆出一张冷脸。白雪亭于诗书古籍之道,一向专注到沉醉。
于是映入杨谈眼底的,只是极致天然的秀美。圆眼睛里蕴一点茫然,呆呆问:
“谁要借?”
士子还没回答,白雪亭就已经看见杨谈。
她一瞬间怔住了,书卷脱手。
杨谈两步上前,稳稳接住那一卷《海内十洲记》。
他忙道:“你站稳了。”
生怕她又像小时候一样,从书柜上扑通摔下来,脑袋磕个大包。
杨谈无奈:“扶着梯子,先下来,我自己取。”
第14章 “你该谢谢行嘉。”
“借阅人,鸣凤司杨谈。期限,十日。”
“经办人,白雪亭。”
白雪亭在卷宗上落下名字,笔力矫健、筋骨外露,顾盼神飞的一手行楷,素来在琅嬛阁内颇负盛名。
掌管书籍借还卷宗的同僚“咦”了一声,目光在杨谈与白雪亭的落款上逡巡,忽道:
“雪亭,杨指挥使写字倒是三分像你。”
白雪亭将那卷复刻图塞到杨谈怀里,漠然道:“什么猫抓狗爬的字也能说像我?平白拉低我水准。”
同僚一愣,摇头感慨:“你真是,一张嘴就一股刻薄腔调。杨大人莫见怪,她脾气就这样。”
他是两年前考入琅嬛阁的,不晓得白雪亭与杨谈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没看懂白雪亭冷冰冰脸色,径自道:
“我是觉得,雪亭书法兼采柳赵之长,峭健不失秀逸。旁人仿到一分形都难,杨指挥使却能有三分韵味相似,倒是不易。”
没人比杨谈更知道白雪亭什么脾气,他习以为常道:“惭愧,巧合而已。”
“说完了没?”白雪亭抱臂立在一旁,冷脸道,“说完了滚吧。”
杨谈抱着那卷长长的复刻图,最后瞟了一眼白雪亭,偏着头只露出半边脸,唇紧抿、后槽牙还咬着,一副死倔模样。
他心知,又把白阿翩气狠了。
于是打揖告辞。
这日白雪亭负责清点书目,下值已是很晚,大多官署都熄了灯。
惟鸣凤司衙门,灯火长明。
她放下车帘,嘱咐车夫快些。
光德坊白府。
晴与坐在院儿里吃果子,嘻嘻道:“小娘子,你是不知道,今天主君和小郎君想占了您给元娘子的添妆,被二娘子一人一巴掌打了回去。我看二娘子那风范,八成是和你学的!”
“然后呢?”白雪亭剥了个橘子塞进嘴里,“没让他们如意吧?”
“哪儿能啊?”晴与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得意,“二娘子说,今天小郎君大可拿走这份钱,但要是雪亭娘子下值知道了,她可不保证雪亭娘子会怎么收拾小郎君。还说——”
晴与清清嗓子,扬起脸,模仿文霜:
“堂姐那柄细剑还放在西北角院儿里,要是想家里见血光之灾,你们就抢去吧!”
白雪亭几乎能想象到文霜那娇蛮模样,忍不住扑哧轻笑:
“她真是,狐假虎威。”
“二娘子可威风了!一把你搬出来,小郎君就灰溜溜地逃了。眼下啊,八成都回到李氏族学去了。”晴与骂道,“个没出息的窝囊东西。”
白雪亭拍拍掌心,凉凉道:“没能亲手揍他,还是挺可惜的。”
自时涯落荒而逃后,白府里清净多了。周静秋不演悲情多思的好阿娘,白适宗成日里躲着白雪亭走,倒是文霜和文霏,一有空就钻进白雪亭屋子里。
“李太师家两个孙子咱们是高攀不上了……”文霜趴在榻上,苦着脸道,“媒人打听口风,李家说是不急。”
文霏坐在边上,安慰她:“没事,你阿姐又不恨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