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病相怜
“这里景色不错吧？”
市中心，头顶是能够将天空分割的摩天大楼，金属细长的霓虹灯随着律动闪烁，两人坐在一家火锅店。店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客人，还有奔跑的小孩，嘈杂不已。周围浓重的火锅味将他身上的衣服瞬间腌入了味，甚至空气里的油烟都能在他的表盘上糊一层釉。
林梅钰望了一眼周围，淡淡道，“还好。”
门口有两条狗在打架，两个狗主人死死拽着狗绳，嘴里大叫着狗名字，周围看热闹的围成一圈，大家嘻嘻哈哈的。
林枝彤掏出手机跑了过去，“太有意思了。”
服务员推着小车来上菜，林梅钰开了一瓶汽水，帮她插好吸管，在座位上看着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他嘴角带笑，拿起一杯茶。这杯茶带着专属于劣质茶叶的苦涩，丝毫比不上他办公室里的任何一盒。
可是她如果感兴趣的话，那他也愿意陪着她。
但如果是那个人呢？
他上扬的嘴角僵住了。
那个比她还要小的男人，是不是会拉着她的手一起钻进人群？陪她笑，再将她抱起来让她能看的更清楚一些？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站了起来，躲避过层层人流，往外走去。
“你过来做什么？”他刚走到店门口，就看见了回来的林枝彤，“菜都上了吗？”
他高大的身形与笔挺的衬衫与这里嘈杂、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可当她走过来的时候，他就又觉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了。
“嗯，上了。”
她拉着他的袖子往里走，“饿死我了，啊！火锅！我来了！”
林枝彤撸起袖子，大快朵颐，“哎呀，辣辣、辣、辣……”
他将饮料递过去，林枝彤毫不犹豫的把吸管抽出来，仰起头一大口可乐喝下去，爽快的哈了一声。
那吸管被丢弃在了桌上，深色的汽水蔓延了出去，好像融化的心血。
眼前的人儿撸起了袖子，平展的女士丝绸衬衫也被沾染了油污。
可是她的眼睛亮亮的，尤其在吞下一片沾满油碟的肥牛，幸福的眯起了眼睛。
【你不能主动给我，然后再强迫我放弃你不喜欢的部分。】
她昨天说过的话，又让他想了起来。
林梅钰搓了搓手指间黏黏的饮料，内心无声的叹息着，【可是，枝枝。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需要的呢？】
钱、地位、车子、房子、人脉。
他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了，但她又从来不张口要。
那如果是那个男人呢？
她会张口问他要么？会问他要什么呢？
纯粹的快乐？活力？依赖感？年轻的心态？热烈的爱？
可面对任何事他都真的很少感到惊讶和欣喜了，时光让他愈发成熟，却好像少了让她心动的特质。
他真的不年轻了。
“你怎么了？”林枝彤发现对面的男人今天异常的沉默，忍不住抬头问。她张大嘴巴，吃了一口沾满了油碟的毛肚，“你不喜欢火锅吗？”
“嗯？没有，火锅，我挺喜欢的。”他拿起了筷子，却先给她夹了一片肥牛。
她的碗被堆成了小山，肥牛只是这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连带着其余的好几片被她一同吃下肚子里。
“只是，我最近在增肌，不能吃太多油腻的东西。”他从清汤锅里捞了一片食之无味的牛肉。
“增肌？”她嘴巴上沾了油，擦了擦之后疑惑的问道，“增肌不就是要多吃东西吗？”
林梅钰没办法跟她解释，自己的新陈代谢已经无法再承受这些高油高脂的食物了，想要增肌，付出的代价和年轻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
这顿饭，林枝彤吃的很高兴，可林梅钰却兴致缺缺，吃了几口看着就没味道的东西后，就一直看着她吃。
“你说想让我陪你吃饭，结果就是看着我吃？”吃完饭往外走的时候，林枝彤热得给自己扇风。
林梅钰有点尴尬，可又不想搅了她的兴致，毕竟说好的一起吃饭，结果他几乎没动筷子，“看着你吃，比我自己吃要开心。”
看她热的不行，他望远处看了看，“那边有奶茶店，要不要去坐坐？”
一听喝奶茶，她眼睛都亮了，“要！”
店里的冷空气吹的林枝彤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站在空调口仰起头，感受着身上的薄汗和粘腻被一点点带走，舒服的呼了口气。
“小心感冒。”一只大手搂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走了。
“哎呀，吹一下又没关系，今天都叁十度了。”
“那也不行。”
“……你真是管得多。”
扶着她肩膀的手一下就觉得不对劲了，林梅钰收回手臂攥紧了手掌，快速的吸了几口气，他觉得自己好像心脏又开始疼了。
林枝彤趁机脱离他的怀抱，又跑回了空调底下。
她这一年变了很多。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再像过去那样百分百的信任和依赖。
他能明显的感觉到他们中间隔了一层膜，没人挑破，他更不敢提。
他试着用和过去一样的方式对待她，也试过扮演成她喜欢的强势的样子，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丝毫改变。
那再试试别的呢？
“赵招娣！”突然远处一个男人的厉声呵斥，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林枝彤和林梅钰听到这个名字对视一眼，一同往外走去。
人群中，一男一女正在和另一位年轻女人发生着冲突。
年长的女人撕扯着年轻女人的头发，嘴里用着方言骂骂咧咧的。
林枝彤只能听懂一个大概，好像是在问年轻女人要钱，旁边的年轻男人附和着，时而也拉扯一下年轻女人的衣服。
那个年轻女人，正是莉莉。她下午还穿着一身整齐的职业装，现在却找不到了外套，内里的衬衫扣子也掉了几颗，在大庭广众之下甚至能被看见内衣。她的短发被抓到乱糟糟的，连脚下的鞋子也不知道掉到哪去了。
招娣。
可悲的名字。
从对话中大概能看得出来，眼前暴力的男人正是那名“娣”。这是一出，家里的长姐风光了之后，老母亲带着小儿子来讨生活费的戏码。
“警察来啦！”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一男一女立刻手收，四处张望了一眼，骂了几句，临走之前还踢了莉莉一脚。
眼看没戏看了，人群散去了不少人，赵招娣光着脚站起来，攥紧胸口的衣服捋了捋头发，把眼镜从地上捡了起来戴好，钻入人群准备离开。
她的表情很麻木，戴上眼镜之后更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像这种将人尊严碾碎的事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所幸夜晚的灯光还不够亮到可以将她的内心暴露。赵招娣贴着墙，在周围人怪异的眼光里，慢慢往前走。
她找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拍了拍一颗树下的石头，坐了下去。
四周静的只能听见虫子的叫声，远处广场上的欢笑传不进这里，突然，她听到了身后有高跟鞋的声音，她扭过了头，假装自己只是在这里休息。
“莉莉？”年轻的女人在身后叫她。
赵招娣不敢置信的扭过头，看到了林枝彤，“你、”
这个城市这么大，为什么要她在这种时候，被这样的人看见。
如果他们在一栋楼里，他们是平等的，不论出身、地位，她可以和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样的时候，被那样高高在上的人撞见。
林枝彤走到她旁边，拍了拍石头，也坐了下来，“喝奶茶吗？我刚买的。”
赵招娣摸了摸脸，扭过了头，“不喝，我在减肥。”
“半糖。”
她沾了灰尘的脸扭过头看了一眼袋子里的奶茶，奶白色的液体里，冰块还没化，而她背上的汗都把衬衫弄湿了，她无声吞了口口水，“……不喝。”
“我加了芋圆。”林枝彤声音带着温柔，“还有椰奶。”
赵招娣抬头看了她一眼，可她的脸背着光，她看不清，“拿来。”
粗粗的吸管“啵”的扎开封盖，凝聚的水珠顺着杯壁滑下，赵招娣喘着粗气，一口气喝了半杯。她感觉自己的肺都是凉的，每说一句话都在吐着凉气。可心头的情绪，奇迹般的好了许多。
“谢谢。”她把杯子还了回去。
林枝彤一点也不嫌弃，拿过来喝了一口，“好喝！”
赵招娣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在这？”
“来和林总吃饭，买奶茶的时候遇见了。”
“林总？”她的声音抖了一下，“哪个林总？”
林枝彤故意逗她，“你猜。”
“你！”赵招娣瞪大了眼睛。
“是我哥，不是我爸。”林枝彤那冰凉的饮料碰了一下她的脸颊，“不用紧张，没人会说出去。”
听到是林梅钰，赵招娣松了口气。她跟着林志远快十年了，她深知他是个怎样的人，如果自己这样的事情被发现，她大概率会被揪住把柄，再被厌弃。
她一个人打拼至今，她没有退路。于是下意识的，她觉得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我不想欠你的人情，你要什么，你说吧。”
当事人自己主动提起来的，可不能算是她在趁人之危。
于是林枝彤笑了笑，“可我就是喜欢别人欠我人情。”
“你、”这是第叁次被她堵得说不出话了，赵招娣气的吸了口气。
“等我用的到你的时候，再告诉你。”林枝彤扬了扬下巴。
赵招娣站了起来，往外走去，“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等一下。”
“又干什么？”赵招娣不耐烦的回头问。
林枝彤一点不生气，“把这个穿上。”
“什么？”赵招娣愣了。
林梅钰从角落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个盒子，林枝彤走过去接过来，并示意他先离开。
等他走了以后，林枝彤才打开鞋盒，走到了她身边递给她，轻声说道，“你的鞋子没了，总不能就这样回家。穿好了再走吧。”
那单薄瘦小的身影，抱着盒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临走时，林枝彤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放在了旁边的石头上，“刚吃了火锅，还给我的时候帮我洗干净。”
黑暗中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赵招娣坐回了石头上，把外头拿在手里闻了一下，接着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她很快的擦了一下眼睛，低声说道，“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