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随着年岁增长,沈御渐渐明白自己与常人的不同。
云庭山的师兄们会为了一本剑谱争得面红耳赤,会偷偷溜下山去买酒喝,会在月下谈论哪家仙子最美。
而他只觉得困惑——这些情绪和欲望,于他而言如同隔着一层薄纱,看得见却摸不着。
唯独在执剑时,他才能感受到一种近乎纯粹的快意。
那柄被命名为碎骨兮的长剑仿佛是他身体的延伸,剑锋所指之处,善恶立判,生死分明。
云庭山的沈御,像一柄剑,锋芒毕露,却又冰冷无情;也像一杆天平,不偏不倚,只论对错。
“御儿,你仍然不知何为情?”
天机道人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沈御跪在榻前,看着师尊渐渐涣散的瞳孔,心里无波无动,诚实回答:“弟子不知。”
“也好,也好。”
老道人露出无奈的笑容,
“无情方能至公。或许当真是命中注定,求不得,求不来,强求不能。”
“好孩子,好好活着,这世间百态,红尘纷纷,人间烟火,山河锦绣,去看看吧……”
后半句话随着最后一缕呼吸消散在空气中。
沈御静静跪了三天,直到师尊的遗体化作点点金光没入云庭山的护山大阵。
他没有流泪,只是觉得胸口空了一块——这大概就是师兄们所说的悲伤?
接任掌门那日,沈御站在问天台上,看着脚下翻滚的云海。
沈御知道,他有太多太多需要做的事情。
还有太多太多要杀的人。
他的道德感极高,高到近乎苛刻。
妖魔该杀,便杀;
恶人当斩,便斩。
他不会因怜悯而留情,亦不会因憎恶而滥杀。
他的剑,只斩该斩之人。
天机道人曾说:“天道无情,但人非草木,你虽是天选,却也不必将自己活成一把真正的剑。”
可沈御不懂。
他生来便知对错,辨善恶,却唯独不懂何为私情。
他只知道——
该做的,便做;
不该做的,便不做。
仅此而已。
而后,天机道人早已仙逝,云庭山由沈御执掌。
沈御依然是那杆天平,那柄剑。
——直到遇见薛妄。
那个疯子一样的半妖,不管不管地将他的原则一寸寸碾碎,又逼着他看清:
原来云庭之外,尚有红尘。
红尘啊。
沈御不喜欢。
就像沈御很讨厌薛妄一样。
沈御从来不知何为私情。
他几乎没有产生过的那种情绪,包括喜欢,包括厌恶。
正如碎骨兮一样,他像一柄悬于九天的剑,冷眼看红尘万丈,漠视众生悲喜。
云庭山的弟子们敬畏他,修仙界的修士们仰望他,就连妖魔见了他,也要退避三舍——端明仙君沈御,公正无情,不偏不倚。
可这份公正,实则是一种近乎傲慢的疏离。
他不喜欢与人亲近,厌恶肢体触碰,就连授剑时,也只用剑气指点,从不亲手纠正弟子的姿势。
云庭山的长老们说他生性冷淡,可只有沈御自己知道——
他是根本不想于与这浊世有半分纠葛。
一个极其矛盾的想法,或许正是他尚未踏入红尘,尚未融入人间的不成熟的表现。
沈御其实还挺难讨厌一个人的。
他不太产生厌恶的情绪,非要产生的话,也只会有杀意。
沈御觉得该杀的人,几乎都被他杀了,所以这股杀意很快。
碎骨兮是一把杀剑。
沈御喜欢用碎骨兮。
锋利,干脆利落。
对沈御来说,这世上没有用剑解决不了的事情。
直到那日锁妖塔一战,沈御被薛妄救走。
薛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笑时眼底带着血光,说话时字字带刺,就连呼吸都仿佛在挑衅。
很讨厌啊。
沈御觉得自己很不喜欢薛妄。
不喜欢他猩红的衣袍,不喜欢他足踝上的金铃,不喜欢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更不喜欢他看向自己时,那种仿佛能侵蚀一切的目光。
沈御真的很讨厌薛妄。
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不喜欢,很厌恶。
觉得碍眼。
薛妄是一个极其狡猾的人,沈御明明知道,可这次却还是中了招。
须尽欢是上古神器,铃身刻有上古饕餮纹,内悬赤玉舌,晃动时发出蛊惑人心的清响。
照理来说,薛妄身上受了伤,中了毒,而沈御则是全盛状态,仙君不应该如此轻易的就中招。
但是。
偏偏那时,沈御心性动摇了一瞬。
只一瞬啊……
就这么被薛妄抓住了。
薛妄果然足够狡猾,足够敏锐。
苦情计,苦肉计都用得顺手。
无情剑道,被硬生生砸开了一道裂缝。
沈御的道心深处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钝痛,仿佛有千万根细针在缓慢地扎刺着他的神魂。
他猛然再次睁眼,眼前却是薛妄那张近在咫尺的妖异面容——
被他压在身下,黑发散乱地铺在床榻上,衬得肌肤如雪。
那双血色的眸子半阖着,眼尾泛着湿润的红,像是被人欺负狠了,又像是蓄意引诱。
他的唇瓣微微张合,吐息灼热,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轻唤着:“仙君……”
须尽欢的铃声在耳边不断回荡,为眼前的一切蒙上了一层旖旎的滤镜。
夫须尽欢者,幻术之极也。
欲念乍起,则眼前人化作心底至渴之容。
或见青梅婉兮,素手调羹,或睹惊鸿影兮,霓裳翩跹,盖众生妄念,皆着皮相。
沈御的理智在崩塌,看到了一个妖媚入骨、摄人心魄的妖精——
妖精的眉梢含情,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风情,红唇微启时,舌尖若隐若现,像是无声的邀请。
他的脖颈修长,喉结随着呼吸轻轻滚动,锁骨下的伤痕非但不显狰狞,反倒平添几分凌虐的美感。他的腰肢纤细,被沈御扣在掌中,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折断。
妖精的眼神——湿润、迷离,带着几分委屈,又含着几分勾人的笑意,仿佛在说“仙君,你舍得伤我吗?”
沈御的呼吸骤然加重,握着薛妄腰肢的手竟微微发紧。
眼角含讥诮,如狐戏雪。
唇珠染丹朱,似梅破血。
薛妄。
沈御中了须尽欢,看到的居然是薛妄,居然还是薛妄。
怎么会是薛妄?
怎么可能是薛妄?
刹那间,薛妄忽然低低一笑,眼尾的胭脂色晕染开来,像是蘸了血的笔锋勾出的一道艳痕。
他不管不顾胸前当日金蛟留下的伤口,指尖径直勾住沈御的后颈,猛地往下一带——
两人的唇瓣相贴。
沈御的瞳孔骤然收缩,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薛妄的唇很软,带着血腥气和曼陀罗的甜香,温热湿润,像是一团灼烧的火焰,烫得沈御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唇角的弧度——薛妄在笑,笑得放肆又得意,仿佛这一吻是他筹谋已久的胜利。
沈御本该震怒,本该立刻推开他,甚至一剑贯穿这个胆大包天的魔君。
可他的身体却像是被须尽欢禁锢,动弹不得。
须尽欢……须尽欢难道当真有这么难以挣脱吗?
须尽欢比起沈御的碎骨兮,难道就当真压制了如此之多吗?
沈御不知道,此刻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薛妄那双近在咫尺的血色眼眸——妖异、蛊惑,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执念,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薛妄的舌尖轻轻舔过仙君的唇缝,像是一簇火苗窜入冰原,激得沈御浑身一颤。
这一瞬,沈御的道心剧烈震颤。
薛妄终于退开半分,唇上还沾着一点银丝,唇瓣都被磨红了,艳得刺目。
呼吸有些乱,胸口剧烈起伏,可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终于得偿所愿的野兽,餍足又危险。
“仙君……”
他轻喘着,嗓音低哑带笑,
“若你恢复神志,怕是真要恨死我了。”
这个胆敢亵渎仙君的魔头,居然还有自知之明。
可偏偏,沈御真的被须尽欢蛊惑住了,纵然听闻此言,也动弹不得。
——叮铃。
金铃又响。
沈御灵台失守,神魂大开。
按照道理,修仙者若结为道侣,必行合籍大典,二人立于台上,以血为墨,在玉册上共书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