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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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宴如是四处打听得知,如今浮屠城城主还是庄玄,而在二十年前,医鬼庄玄与其医仙好友在扶桑之地,领回了一个孩子。如今那孩子带在身边,研习浮屠功法,大抵是庄玄有意将她作为下一任城主栽培。
二十年前,庄玄带走了游扶桑,将她带回浮屠城。小扶桑在浮屠城中养尊处优地度过了前八年,后以小城主的身份,与庄玄、周蕴游历了好一段时日——直至今日。
由浮屠城外凡人村庄的村民所述,这个小城主是个极明丽的少年,聪慧爱笑,修习天赋甚佳。
宴如是于是想到,这么说来……师姐在浮屠城,其实过得比宴门好太多,太多。
度过愉悦的少年时期,此后师姐性格应当并无自卑了罢?败也浮屠,成也浮屠,因那浮屠魔气,师姐成了天赋极高的修魔天才,再无人敢欺凌她……
也有待她极好的尊长。
不过,宴如是也有些许不明白,游扶桑为何依旧会被取名为“扶桑”。在宴清绝那里,只因从扶桑之地捡回,于是随意以地名取名;可庄玄也是这样吗?
她也许想不到,同一个名字,寓意也大有不同。扶桑,扶桑,在庄玄口中,分明是传说中神木与太阳神的珍贵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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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的街头,车水马龙中夹杂着摊贩的叫卖声,空气里有烤红薯的香甜与炭火尘土的味道。宴如是笔直地走在道上,识灵一角不放过任何一个她经过的修士或凡人,忽然——
那个熟悉的身影如闪电般划过视线。
微微凌乱的黑发,精致的火珠红色头绳,清瘦的身形被束在花纹繁复且合身的黑色衣裙里。
不像宴门少年师姐,那样可怜又湿漉的雨后青竹;也不似后来的浮屠城主游扶桑,这般绝命而悲怆的山茶花。此刻的游扶桑,分明是崖边一只蓄势待飞的幼鹰,花色如墨的海东青,精神抖擞,整装待发。
她从宴如是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却让宴如是心脏狂跳,血脉奔涌,耳边嗡嗡作响,仿若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如同已认识了千万遍,她看着她,心跳比她更快喊出那个名字——
“扶桑!”
声音脱口而出。
游扶桑回过头,那张极美的面庞映入眼帘。四目相对的刹那,宴如是几乎落泪,她当然相信,这就是师姐,就是那个她朝思暮想的模样,丝毫未变。可是,游扶桑看着她,眼里只是陌生与困惑;她莫名其妙地瞥了宴如是一样,没有回应,连“我们认识吗?”都不曾过问,径自回身,继续往前走去。
不、难道就让她这样离开?
宴如是急忙追上去,脚步凌乱而匆忙,觉察有人跟随,游扶桑立即警惕起来,肩膀微微下沉,摆出防御姿势,她转过身,面上尽是冷意,周身开始有了微不可查的魔气波动,如黑色的雾气一般渐渐升起。
宴如是心中一痛,却强装镇定:“我,我不是敌人,我……”
话音未落,游扶桑已动了。
少年魔修身法快如闪电,操运魔气的速度更是惊人,她一个闪身便到了宴如是身前,右手成爪,五指间黑气缭绕,直取宴如是左肩!
倘若只是普通修士,定瞬间会被魔气侵蚀。
可宴如是的身体战神百战,早已有了本能反应,她脚步轻移,看似慌乱后退,实则以柔克刚,卸力步法。
游扶桑的利爪击擦身而过之时,宴如是趁势伸手,状似无意地在她手腕上轻点一下。
游扶桑顿时感到一阵酥麻,魔气运转不畅,不由得后退半步。她重新看向宴如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眼前这人年纪应当比她更轻,居然可以这样利落地破解魔气?
此刻的游扶桑在浮屠城里早是无敌手,断不愿意输给眼前这陌生少年。
只见她双手结印,周身魔气大盛,如临大敌。
电光石火,游扶桑整个身体如箭般射向宴如是。这次她绝不留手,双手魔气凝聚成两把黑色的利刃,直刺宴如是的要害!
魔修向来出手狠毒,招式亦是一等一的毒辣。
宴如是心中一紧,心想师姐真的想要她的命。但她怎么可能伤害她?
宴如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偏偏躲闪了魔气的每一次进攻。二人极快地过了几个来回,游扶桑愈战愈勇。而在千钧一发之际,宴如是竟真身化作流水,游扶桑双刃刺空,宴如是却已出现在她身后,手指在她后颈轻轻一点!
魔气瞬间被压制,游扶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游扶桑隐约觉得宴如是的招法似曾相识,即便身子瘫软下去使不出魔气,她仍然警惕地注视着宴如是:“你是宴门人——”
自她们打斗,周围凡人修士早早明哲保身地逃开,自也有人通风报信。
而在游扶桑话音落下,只观一阵突如其来的长风吹破宴如是对魔气的禁锢,一袭玄衣之人挡在了游扶桑身前。
此前,宴如是从未见过庄玄,如今感叹,她当真与陆琼音长相一模一样。
见了宴如是,庄玄只淡淡问道:“小友,扶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发起进攻?”
宴如是焦急地辩解:“我并非有意攻击她,我只是想和她……和她说说话……”
游扶桑即道:“谁要和你说话!我根本不认识你!”
宴如是:“可是……”
庄玄并不听她解释。觉察游扶桑语气里的排斥,庄玄打断宴如是,又问道:“小友在浮屠城的地界里,众目睽睽下,攻击浮屠之人,此举,是否是宴门在向浮屠城宣战?”
宴如是后背一紧,哑口无言:“不、不是!……”
庄玄语气柔和,可分明字字锋利。
如今宴如是早是上重天之神,即便是这般官腔对话,她也并非应对不了,可庄玄身后游扶桑那厌弃厌烦的眼神实在让她太过受伤。
庄玄道:“既然不是,那小友请回吧。今日之事,我只当小辈间切磋,并不计较,也可当什么都未发生过。”
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游扶桑更是抓着庄玄衣角,躲在她身后唾道:“宴门之人!赶紧滚!滚!”
那个眼神——陌生的、防备的、毫无温度的眼神——让宴如是如坠寒窟,她感到心寒,心脏仿佛被冰锥刺透,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这不是她要的“梦境”……这对她而言怎么可能是美梦!?
分明是噩梦——
失落如巨石般压在心头,很快,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整个世界都在坍塌。
宴如是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宴门的,只是从长剑上下来的一瞬间,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周遭扭曲了稍稍瞬间,如水波般荡漾,可一瞬又归来,宴门的景致似乎变了,又似乎没有,还是那片粉色的桃林,山后是一丛丛金黄的银杏。
宴如是有些脚步发虚地靠在背后树干,好容易在站稳,便瞧见山道旁两个学子经过,低声说着闲话:“游师姐练剑又被掌门骂了,哈哈……”
游师姐……
游师姐?!
宴如是一个激灵,猛然抓住那两名学子:“是怎么一回事儿?”
“少、少主!”两名学子也变得局促起来,“只是掌门大人因为游扶桑师姐挥剑不佳,而责罚了她……不是、不是什么大事……”
宴如是似乎对这件事情有细微的印象。
她于是当即沿着两个学子走来的方向,飞速跑去!
她跑到记忆中的古树下,少年抱着木剑,蹲坐着,消瘦的肩膀背对宴如是一耸一耸,大约是在低声哭泣。
那副面庞未转回的时刻,宴如是只想起先前梦里,躲在庄玄背后,机警、锋利、有天赋的浮屠小城主。那样尖锐又朝气蓬勃的小城主,回了宴门,只能孤苦伶仃坐在古树下独自哭泣。是宴门太亏待她。宴如是觉得很心疼;而此时此刻的游扶桑对她而言,说是失而复得绝不为过。
近在咫尺的,朝夕相处的,扶桑师姐。
宴如是情不自禁地从后方紧紧拥抱住游扶桑。她感到怀里的身体显然僵硬起来,在意识到来者何人后,再度柔软下来。
“宴师妹……”
“师姐,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自作聪明……”少年扶桑啜泣着,断断续续地将原委都说给她听。也许真的是她弄巧成拙吧,这样恶劣的天赋,居然也敢耍小聪明。
宴如是却道:“师姐没有做错。这一切,师姐都没有做错。”
游扶桑闷闷的:“唔。”
宴如是又道:“根本就是阿娘做错了。挥剑二百次又如何,四百次又如何?师姐是多做了功课,又不是偷懒,到底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即便阿娘自认为二百次是最合适师姐的,即便师姐偏要挥剑四百,这也算犯错吗?她居然当众责罚吗?她作为师长,未有正确引导,而是刻薄挖苦,她真的配做师姐的师者吗?”
游扶桑大惊失色:“啊?”
眼前宴如是这话在游扶桑耳中是绝对的大逆不道。何况,从前,游扶桑不想让宴如是难做,从来没有主动与她说过这些,她不知此刻宴如是为何会这样说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