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而眼前这一世好像也会很短暂呢。
不过——
运气不错的是,有三个好心的陌生人出现在道旁。
三个“好心”的“魔修”。
魔修是真的魔修,好心也是真的好心,不是庚盈在嘲讽——
对了,那三个魔修给她取名“庚盈”。
魔修救下庚盈,放了一把火,村子烧了起来。
那三个魔修,最年长的那个很温柔,另外两个少年一个看起来很冷,另一个看起来很苦。
火势越来越大。月上重天时,又渐渐熄了。
那个看起来很苦的少年说,我要带走这个孩子。她和我一样,都是丧家之犬。
庚盈于是忽然不明白了:你不是人吗?为什么说自己是狗呢?那我呢?难道我没有投胎成人,而是成了小狗了?
但她也不怎么会说话,一开口,小手挥起来,只会说:“扶桑、抱。”
4.
魔修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庚盈觉得,把她捡走的那三个人其实是极好的。
她们待她很好,说话好听,也讲道理,教她读书写字(这个她不爱做),甚至非常细心地教导庚盈杀人(这个她很喜欢)。
魔修总是要杀人的,不过,也不是杀了人就是坏人了,庚盈可以挺起胸膛,非常骄傲地说,她也是杀了很多坏人的。
5.
比起知晓仁义礼智怎么书写,庚盈更关心眼前这具尸体该怎么处理。
憎恨丈夫的樵妇终于痛下杀手,血溅三尺,却不知如何将这脑满肥肠的尸体处理掉。这样一具全是肥肉的尸身,大约需要两头猪……不,不,分散成七块,给七头猪去食用,吃上一夜,第二日黎明,渣也不剩。
樵妇终于下定决心,附近的养猪场只是几里地,她只需要拿推樵木的车,将丈夫的尸身搬到那边……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这要紧关头,村里居然有人举着火把过来了!
樵妇到底是个凡人,一下慌了手脚,木车咣当砸在地上,那些举着火把的人立即循声望过来:“老张!老李!你们在做什么?”
樵妇剧烈地颤抖起来,可比那些举着火把的村民更先来到的,是庚盈。
庚盈先出手向已死的男人甩出长针,插在天灵盖上。她是想,先让尸体染上魔气,这样官府来到不会起疑,立即就能归罪于魔修。可又怕那些村民认不得魔气,以为这银针是凡人的绣花针,那这樵妇说不定仍要遭殃。电光石火里沉思,庚盈抛出一捆细绳,将这死人往自己方向拖来几尺:“这具尸体,我收走了!”
樵妇呆住了。这也许也是她这一生第一次见到魔修,她很惊惧,不明所以,先前的颤抖并未停止,反而更大。
火把推开了樵门。
庚盈才不管自己吓到了人,依旧笑嘻嘻:“快走!别碍着你堂堂庚盈大人闪亮登场!”
“啊——”
樵妇失声尖叫起来,“妖怪啊!”
庚盈有些生气,她在帮她,她怎么恩将仇报呢?
再说,她哪里像妖怪了?庚盈觉得自己明明长得很好看!
不过,庚盈并非那种发现自己好心被辜负便怒而反杀的人。她去做她已认定要做的事情,而不是一边做事一边等待对方道谢。
她无所谓樵妇对自己的诋毁,拖着尸体,在墙头跃起,跑开了。
半刻钟后,火把渐熄,庚盈用狗绳拖着男尸,在月光下三步一回头地走在乡间小路里。月光好静,她听见蝉鸣,吱吱,吱吱。其间男尸的肠子掉出来好几次,庚盈都帮忙塞回去了。
这算做坏事吗?
不算吧。她只是收留了一具无家可归的尸体。拯救了一个樵妇。
总之庚盈是这么认为的。
可为什么魂魄飘飘荡荡到地府,阎罗瞪着她,翻开生死簿一看,摇头叹息:“心术不正,杀业重,口业重,恶贯满盈。此次投胎,必让她去做虫豸之类的低贱东西!”
我哪有这么坏?
庚盈不解。
正要丢下判令,忽然有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且慢!”
阎罗抬头一看,原来是判官。判官如观音慈目,合掌道:“这孩子是做错了事,但她一生实在很苦。可恨之人定有可怜之处,我观这孩子前世今生所在环境,其实她也不能变得更好。这不是她的错。
“甚至,阳间还有一位功德无量的修士愿意以愿力为她誊抄经文,想来,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坏孩子。”判官低首道,“还请阎罗王网开一面,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阎罗想了想,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既然判官大人求情,便不让她变成蠹虫了。但惩罚还是要有,让她每次投胎成人之间,都要再做一世乌鸦,且做乌鸦之时,要保留人的记忆和意识,好好反省。”
6.
唉,这一世又成了乌鸦。
黑羽毛黑眼珠,叫起来还是又粗又哑,但庚盈心里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世的一切。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记得旁人失望的眼神,记得那些被她伤害的人。
若说悔恨,其实庚盈并不怎么后悔。
她只是,有点儿想她们。
想那个有点苦的少年,有点冷的少年,还有那个说话温温柔柔的年长者。
也有点想那个替自己誊抄经文的修士呢。
但眼下庚盈只是一只乌鸦。
乌鸦飞到浮屠城上空,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她想哭,但乌鸦流不出眼泪。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叫声。她在城墙外守了很久,直到羽毛都变白了,眼睛也花了。
乌鸦再也飞不动了。
7.
身体忽然变得很轻。
她死了吗?要到第四世去了吗?还是仍在虚空混沌中呢?庚盈迷迷糊糊地,向着迷蒙之地走去。
她听见岳枵说道:“好孩子。”
再之后的事情她记不清了。
8.
不知道第几世,她终于又变成了人。
六岁之前,家里嬢嬢送了她一个长命锁,保她长命百岁。
但实在太不幸运,七岁那年末,疫灾突降人间。
怪病如野火燎原,蔓延开来。
城中百姓起初还能凭借城墙抵御,嬢嬢也带着她躲避。可疫病从内部爆发,防不胜防,街坊邻里转眼间便成了血口獠牙的恶鬼,追着昔日的亲朋好友撕咬。哭声、惨叫声、怪物的嘶吼声混成一片,宛如人间炼狱。
女孩紧紧攥着胸前的长命锁,躲在嬢嬢怀中瑟瑟发抖,却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足踝早已擦伤,在尘土里染上了病人的血液。
女孩的眼睛变得紫青。
嬢嬢吓坏了,将她摔在地上。
女孩胸前的金锁在血色中也泛着微光,仿佛在默默护佑着她——她的神明来了。
她遇见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判官口中,为她誊抄经文的人。
神明自刎,用血救了苍生,也救了女孩。
9.
“嬢嬢,什么是自刎?”
嬢嬢已经老了,眼角的皱纹将眼角堆得看不见。她愣了一下,“就是……”
嬢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继而推开了神女殿的正门。
女孩只觉得,这高高的神像十分眼熟,可至于是谁,她记不得了。
那一日,嬢嬢带她吃了神殿的素面,有芦笋,豆腐,女孩捧着热气腾腾的面汤,一抬头,却发觉下雪了。
雪像梨花那般白,又比鹅毛更轻,无声无息地飘洒在神殿的青瓦上,在檐角堆积成小小的白帽。
“嬢嬢,下雪了。”
她指着天空。嬢嬢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接住几片雪花:“是呢,这是今岁的第一场雪。”
一只青色的小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在雪花中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神殿的石阶上。青鸟歪着小脑袋,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女孩。
青鸟莫名其妙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那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深意,让女孩莫名感到一阵寒意,比这冬日的雪更加彻骨。女孩一激灵,忽而想到,也许这根本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人!
嬢嬢似乎也注意到了那只青鸟:“去!”
女孩急了:“嬢嬢,别赶小鸟走呀!”
但小鸟已经飞走了。嬢嬢轻抚着女孩的头发,温声道:“快把冬笋吃完,汤也喝了,一会儿都凉了。”
“……哦。”
女孩于是低头,继续吃面,但时不时还是会偷瞄那只青鸟离开的方向,妄想小青鸟会回来。
但小青鸟没有回来。
这一世,女孩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才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10.
她又变成乌鸦了。
可是这次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抑或是惩罚已止了,总之,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乌鸦飞啊飞,遇见一只小青鸟。
小青鸟真漂亮,乌鸦觉得眼熟,却总记不起细枝末节。也许是前世见过。